琵琶一曲嘆清秋 霓裳羽衣舞鄉愁
塞上羌笛連大漠 玉門關內已涼州


  *

  已是深秋,窗外梧桐在蕭索的風中漸漸凋落,最後一絲斜陽餘暉很快地被藍紫色的夜晚色彩覆蓋。
幽閉的黑暗中像是有什麼東西,正慢慢地擴散飄揚著。
  像是從銀盤中傾洩而下的珍珠落在白玉石砌成的台階上,又彷彿是在夜空中懸掛的星子失足掉進了那一泓深潭,蕩漾起一圈圈的漣漪。
  彷彿是誰在漆黑的夢境中撩撥起一絲幽遠的令人悲切的弦,勾起了遠在邊塞的一聲胡茄。

  李瑯琊猛然睜開雙眼。

  意識尚未清明,仍是渾噩一片,入眼的不是薛王府的華麗宮燈,那太過官宦氣息的俗麗物品不適合出現在這輕靈如幻的建築。房內的光線來自擺放在牆邊的七彩珊瑚樹上,正熠熠折射著寶石般的光輝,幽幽的光線微弱,只能將房內的物是朦朧地看出輪廓。
 
  這裡是水精閣專門用來放置書籍的內室,身為熟客,李瑯琊當然知道。
  
  「怎麼會在這裡睡著了呢?天都這麼黑了,碧城也真是的不會叫一聲……」一手支著身子,他從繡著華麗花卉的厚重地毯上坐起,攤開的幾本書凌亂地從身上滑落,掉在身旁的躺枕上。看來應該是在閱讀的時候不小心睡著的。李瑯琊苦笑著。
  
  彎下身,欲把那些書籍拾起放置書架上,卻在此時傳來了一陣若有似無的樂音。
  空靈地不像來自人間的聲音融於靜謐的夜,沒有突兀也沒有太過激昂的情感,就是那樣的平淡,彷彿這聲音本就應該存在。
  那股聲音似山澗流水一般蜿蜒,然後傳到李瑯琊的腦海,像是方才半夢半醒間所聽到的聲音,一瞬間竟真實的有些虛幻。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像是整個人都被凍結了一般,李瑯琊屏氣凝神專注地聽著,怕是一個動彈,就會打散著易碎的音色。
  那是將絃撥弄到極為迅速的震音,似要衝破凌霄直上九天,在到達最顛峰的一刻卻又如飛瀑一般急墜直下,婉轉高亢的鶯啼化成了一片偶然吹落到湖心的落葉,只餘下如漣漪一般的嬝嬝顫音。
  直至寂靜無聲,李瑯琊才鬆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維持著彎腰取書的姿勢顫了半刻鐘。四周突然少了樂音點綴,突然有些冷清。
  
  將散落的書籍依序排列到書架上,李瑯琊便循著聲音的來源走去。
  水精閣已是歇店的時間,不會有其他的客人,所以剛才的琴聲,是安碧城吧?李瑯琊想著。
  對於安碧城,他有著太多太多的疑惑,儘管知道安碧城絕不僅只是一個來自西域的珠寶商人,但是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就拿樂器這點來說,如果不是先前皇宮所發生的事情,讓他有幸聽到幾已失傳的五方獅子舞,否則他不會知道安碧城還會彈奏樂器。
  這讓幾乎天天與安碧城在一起的李瑯琊些微的灰心。
  搖了搖頭,像是想要把什麼念頭趕出腦海一樣,他走到了安碧城的房間。
  
  有別於庭園那樣佈置成假山流水綠竹蓊鬱的中原堂榭,風格迥異的塞外風情在眼前鋪展開來,淺金的色調配上懸於樑上以珍珠為線所勾成的寶藍色帳幕,透過象牙白色的紗簾,房內就像是籠罩在銀白色月光下的垠垠大漠。
  夜風透過未關上的窗子掀起了紗簾,搖曳著橘紅色的燈燭,晃動的光線中,隱約可以看到安碧城像是抱著什麼一樣,倚坐在床邊。
  掀開紗簾,李瑯琊對上了安碧城含有疑惑意味的碧綠眼瞳。
  「有什麼事嗎,九殿下?」淺淺地笑著,安碧城正斜斜地靠在躺枕上,一手勾著垂墜在躺枕四角上的流蘇,一手撥弄著一把琵琶。
  「怎麼忽然彈起了琵琶?」學著安碧城,李瑯琊也找了一個躺枕,盤腿坐了下來。
  「小忽雷,從皇宮離開後,這把琵琶便一直在我這裡了。」輕輕叩著弦,古老的琵琶便發出了鏗然有如金石一般的聲響。
  「你不用拔子?」笑著從面前的矮几上拿出一個檀木製成的拔子,也沒有繼續追問的李瑯琊將用來  彈奏琵琶的拔子拿給安碧城。而對方只是搖了搖頭,「我想要直接彈。」
  於是細碎的聲音隨著手指的撥弄,緩緩地擴散在空氣中。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只是輕輕地彈奏,平淡的曲調沒有抑揚。
  
  「你、會想念你的故鄉嗎?」沒來由地,聽著安碧城的琵琶,李瑯琊突然問出了這一句話,而琵琶聲戛然而止。
  「怎麼突然問出這個問題呢?」垂下了濃密細長的眼睫,似乎是在迴避著李瑯琊的目光。
  「你的琵琶聲,不似在彈奏那東方獅子舞時的豁達與壯烈啊。」湊近了安碧城,李瑯琊的手越過琵琶,勾住了安碧城的下巴,對上了比深潭湖水更為幽靜碧綠的眼眸。
  「你的家鄉,現在是什麼樣的景色呢?」低低地問著,他看著綠色的眼瞳飄忽過一抹迷惘的神色,「比起長安,那裏是不是更寒冷呢?」
  「九殿下似乎對我的家鄉很感興趣?」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安碧城輕輕移開了李瑯琊的手,站起身,走到了雕花的木窗前。
  
  夜晚的秋風更涼了,但是他沒有將窗關起,只是靜靜地站在窗前,任夜露與月光批散在身上,紗金色的長髮映著月華,顯得迷離。
  儘管只是看著背影,李瑯琊也能明白他現在在注視著什麼。
  是在玉門關之外,更西方的地域吧?
  穿過了大漠,越過了漫漫黃沙,行經了絲路,最後停留在那產著甜蜜瓜果與美玉的綠洲,停留在安碧城的故鄉。
  他們就這樣沉默了很久,直到李瑯琊開口輕聲呼喚著安碧城。
  再轉過頭來時,他的表情已經不復方才的迷濛,而是輕淺的微笑。
  「九殿下,你想不想知道我的故鄉的景色?」唇邊微揚的弧度,他的心情似乎不像方才的鬱悶,反而多了幾分的戲謔。
  「嗯?」
  「如果殿下肯賞光的話,可否再聽我一首琵琶?」又回到了矮几前,輕抱起了那把墨色卻又閃耀著珠貝光澤的琵琶,他盤腿而坐,橫抱琵琶。 
  
  推手為琵,引手為琶,於是一個起手式,修長的手指便攏過了七弦,清靈的聲音幽幽地傳出,尚未有高深的技巧,只是很恬靜宛轉的,在訴說著一個故事。
  像是正尋覓的故鄉的風,循著長安整齊有序的街道,吹出了厚重高聳的城牆,綿延過崇山峻嶺,往西北更邊陲的方向行進。
  然後忽然變的鐵騎突出的粗獷音色,揚起了漫天的黃沙,時而浮光掠影般觸碰過的水面泛起了波紋形成了一圈圈漣漪,靈動的音色勾勒成一幅一幅的邊塞風光。
  曲調越來越急促,手指更是舞的飛快,攏、撚、挑、掃,不停變換著技法,卻又準確地和著節拍。
  透過了琵琶聲,彷彿這裡不是水精閣,不是長安,而是遠在迢迢千里之外的西域古國。李瑯琊恍若已能看到那折射著陽光的于闐美玉。

  樂曲已到了尾聲,熾陽已沉,鋪天蓋地隨之而來的是銀白色的無瑕月光,遠方傳來的像是來自於商旅的駝鈴,然後漸漸歸於無聲。

  一曲已罷,他直起身,抬眼看著眼前的人,然後不禁失笑。

  「真是失禮呢,九殿下……」有點無奈的笑著,安碧城將琵琶輕輕放在几上,「居然在彈奏的過程中睡著了……」
  雖是喃喃抱怨著,他卻仍抿著笑,又走到了窗前,將敞開的窗扉闔至剩下一個隙縫,晚秋淒清的月色依舊,他卻已不再似早先的低迷。
  吹熄了燃至半截的燈燭,房內只餘那一絲細細的月光。
  在看不清的狀況下,安碧城仍是輕巧無聲地越過地氈,拿起了隨意放置在角落的被褥,替李瑯琊掖好了被子,然後自己另外拿了一床被褥,躺在李瑯琊的身旁。

  端詳著李瑯琊安靜的睡臉,安碧城仍然笑著。

  儘管仍是想念著家鄉的月光,但此生,我亦無悔能遇見你啊,我的九殿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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