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在大街上,綴滿了華麗流蘇與繪著朱紅丹青的那些精製燈籠取代了上元夜的滿月,那麼,在西市這個小巷子裡,銀白色的月輪便像是回到了屬於它的地方。

點點的月華不規則地灑在空青色石板上,暈出了如夢似幻般的皎潔螢光。

 

很靜很靜。

 

不同於朱雀門大街上那樣遍佈著喧囂的熱鬧、不同於西市街道上那樣薰染著關外氣息的香味,這裡的空氣似乎瀰漫著一股名為神祕的靜謐。

碎石鋪成的小徑上,開著不知名的花朵,月白色、紫藍色的花瓣隨風搖曳著,散著幽幽的花香。看似隨意不經心的造景卻又沒有突兀的凌亂感,沒有刻意的低調,正在對著來人顯示這處令人讚嘆的精緻。

 

暮冬的夜風刺骨的冰涼,卻又沒有那樣繃緊神經,像是要滲入心肺骨髓一般的令人難以呼息,冷冽的朔風吹起不知名的淡淡花香,拂過這被月光渲染成銀白色的園林。

水池裡的荷花早已凋謝在盛夏的季節,殘荷枯葉在蕭索的風中顫抖,卻不見衰敗與淒涼。沉靜如古玉的池子裡沉澱的卻是濃豔的碧綠色,偶爾掉落進湖心的落葉圈出了漣漪,像在壓抑著來春即將迸裂的新芽。

在木製長廊的盡頭,推開了雕花的門扉,是一間臨著街道的房間。藉由牆邊的七寶燈樹所點燃的燭火搖曳著房內的影子,如花瓣一般層疊的燈光明明滅滅,閃動的光華裡卻又隱約可以看到房內的擺飾。

幾幅前朝的水墨字畫,有著蓄滿風雷的狂野或是浮光掠影般的輕靈筆劃、有著嬌媚的月下美人圖或是淋漓的潑墨山水,都細心地裱框起來掛在牆邊;桃花心木的櫃子上擺設著奇巧精緻的器皿,鑲著翡翠的磁盤、雕著葡萄藤枝的夜光杯;矮几上幾顆恍若流轉著夜色的珍珠、鎏金雲紋的博山香爐、湘妃竹製的煙管墜著玲瓏的鎖片,如同屏蔽一般用木架撐起的七色織錦,放在鋪著銀邊描金的緞布上,透著清淺的光澤。

看似各據一方的隨意擺放,卻又恰到其處的讓那些物品張揚出屬於自己的優雅姿態,像是夢幻般的蕾苞正綻放出華麗的花瓣。

月光透過窗櫺,映出窗框上雕著細膩花紋的投影,窗下的檀木桌案擺放著玉石澄泥製成的文房四寶,端溪石磨成的鳳池硯,雕刻著秀麗山巒的筆架上按著大小楷排列出了主人平時書寫的習慣。

這裡是水精閣,專營珠寶玉器買賣的商店。

 

 

在黑暗幽靜的氛圍中,似乎有什麼聲音,突然地、細碎地從沒有緊閉的門扉間流漏了進來。

清脆地,像是玉石相互擊打出的聲音,悄悄地滲透進這被燈火映的昏黃的房間。

 

仔細聽,依稀是在對話交談的聲音。

在這理應沒有人在的屋裡。

 

「吶、這樣真的好嗎?」問出口的語句,隱隱地含著笑意。

「嗯?」

「就連在這裡,也似乎都能聽見端華大人的哭喊了呢……」笑意終於不再掩飾,揚起的嘴角那一抹弧度笑的像隻得逞的狐狸。

「有什麼辦法呢、畢竟,已經先答應你了啊。」抿起的唇卻沒有太多的愧疚,月光透過只有單邊的鏡片映照著李琅琊柔和的臉龐。

 

維持著躺在對方大腿上的姿勢,安碧城輕輕撩起了李琅琊垂在肩上的一綹黑色長髮。

 

「只是想想,總會有點對不住端華大人呢……」形狀姣好的薄唇所吐出的話語連自己聽了都沒有多少誠意,安碧城最終仍是無法克制地笑了出聲。

「同情是同情,但是我也不會因為這樣就讓他拐走九世子殿下的。」

「真是的……我還不瞭解你嗎……」任由對方的手指勾住了自己黑色的髮絲,李琅琊笑的有點無奈,而無奈裡,卻又含著幾不可見的寵溺。

 

臨著街道的房間擺設的是水精閣待價而沽的罕見商品,在房間後面,穿過了休憩用的內室,拉開了描金楓紋的木質紙糊拉門,赫然就是水精閣的後院。

廊簷下的玉馬風鈴正晃著清脆地音色,叮叮噹噹的聲響,像在附和著坐在走廊邊那兩人的好心情。

 

不同於前院那樣別出心裁,營造出流螢翩翩的造景,後院顯然就樸實了許多。少了佈置前院的那些亭台樓榭,後院更像是一座小而精巧的花園。儘管那絳紅色的牡丹、粉藍色的籐蘿花、顫放宛如火焰的鬱金香、舒展著紫色蝶翼的鳶尾早已枯萎在白露金風的秋分,而庭院中兩顆高大的梨花樹亦早已凋零,沒有了夏日飄揚在樹下的白色梨花辦,但應該淒涼的庭園與夜空中皎潔的滿月做出了對比,應該突兀的畫面卻莫名的融洽,沒有蕭索的淒清卻多了一份恬靜與神秘。

 

「不管是什麼時候來看,水精閣的似乎都帶著一股神祕的色彩呢……在夜晚尤其明顯。」看著眼前朦朧銀白的幾乎像是虛幻般的夜色,毫不吝惜的讚嘆來自李琅琊的嘴裡。

「喔?能夠得到高貴的九殿下的賞識,小店可真是蓬蓽生輝呢~」翡翠似的碧綠眼瞳輕輕瞇起,語氣裡卻沒有多少自謙的成分在。

「敝店也就只有一些如精怪一般詭奇的事物能夠得到九殿下的青睞啊~」過於熱絡地不像是安碧城語氣的字句淡淡的說出。

 

心細如李琅琊,當然感覺得出來這波斯小子笑的瞇起的綠眼睛下的言不由衷。

 

「當然,以水精閣的店主安碧城閣下最為吸引我啊。」笑起的弧度有著屬於王公貴族的傲氣卻也揉合了只屬於李琅琊的溫文,他有點好笑地看著躺在自己腿上明明是個大人卻像小孩子般任性的人。

 

換了個姿勢,終於不再躺著李琅琊大腿上了,安碧城坐直了身。

靈敏而輕巧的動作在起身的瞬間揚起了細緻編在腦後的長辮,映著月光,點點的銀白似是在那砂金色的髮上鋪上了一層霧般的朦朧。

就連動作,都像是一隻高傲的波斯貓。

 

每次啊,總是會為了這人的一舉一動而被迷惑了心神呢……

李琅琊有點恍惚地看著。

 

那一雙比湖水還要深邃幽綠的眼瞳、包裹在絲質紗巾裡微帶捲曲的砂金色頭髮、看似純正的長安語調卻偶爾會在不經意時悄悄地在語尾混雜了一絲異國的陌生音色,處處都顯示著眼前這人的西域胡人血統。但是那纖細的眉型、鼻梁、嘴唇以及線條柔和的五官輪廓,卻又是屬於中原人的特徵,輕佻卻不放蕩的動作只要是來自於安碧城,便會優雅的像是一幅畫。

 

坐直了身,在動作的轉換之間,黑色的眼睛迎上了對方的視線。

 

過於奪目的碧綠色眼睛裡,像是流轉著夜色的翡翠,恍若是催眠著流浪旅人在漫漫黃沙中迷失道路的魅惑燈火。

不動聲色的懾人心魂。

 

在比玉門關更為遙遠的塞外,在天山的更西處,在滾滾黃沙與有著肥沃甜蜜瓜果的綠洲的盡頭,他來自盛產著碧色美玉的城池。

水精閣的主人。

 

「殿下可又是看到了什麼奇景了呢?」一隻皓白的手腕突然遮住了李琅琊的目光,讓他從自己的思緒裡又回到了現實。

凝在安碧城嘴角的又是那若有似無的笑意。

 

「發呆罷了……」看著那艷麗的容顏在自己的眼前被放大,李琅琊有點臉紅地別開了頭,儘管那比潭水更幽深的眼睛帶著好奇的注視著自己,也不可能告訴對方說自己其實一直都在注意著他。

而縱使對著這擺明敷衍的態度有所不滿,安碧城也無可奈何。

 

被擺放在兩人身旁,燃著薰香的金獅子香爐正裊裊地散出一縷縷的細煙,名為長亭的香芬來自去年夏末時,金仙觀顧飛瓊真人所贈與的香氣。

 

嗅著這帶有蕭索與離愁的淡淡香氣,李琅琊又閉上了眼。

 

「這次,又是在想些什麼怪談異事呢?」略為戲謔的詢問口氣來自身旁的人,李琅琊沒有答話,只是放縱地將自己的身軀漸漸往身旁的人肩膀上靠著。

「九殿下?」又在喊了一次,沒有避開那靠在自己肩上的身體,他只是伸出了一隻手攬著對方的肩,一手則又握著那保養得宜的手,輕輕摩娑。

 

過於靜謐的氛圍籠罩著兩人,甚至似乎能夠聽見月光灑落在樹梢上的聲音,沒有想要聽見對方答話的急躁,只是閒適從容地,享受著屬於兩人的寧靜。

 

或許是那些滾動在枝葉脈絡上的夜露凝結成了水珠,在落下時所發出的清脆聲響打散了這短暫的寂靜。

安碧城感覺到靠在自己肩上的頭似乎輕輕顫了一下。

拂上了對方沒有束起的黑色長髮,感受著如絲綢一般柔順的觸感,最後停留在髮稍用手指勾弄著。

 

「殿下怎麼了嗎?」輕輕的語調,帶出了飄渺的夜色。

「不……只是看著這樣的月色,想起了一些事……」靠在肩膀上的聲音低低的,像是自語,像是呢喃。

「殿下想的……可是這個?」從長袖衣袍內拿出來的,是一面古鏡。

打磨的光滑的鏡面,在背後粗糙地刻出了五瓣菱花,鏡鼻上一隻小小的麒麟與周遭的花紋早已被磨蝕而看不清本來的樣貌,與店裡那各式各樣奇巧精美的物品相比,這面銅鏡太過平凡也太過寒酸。

但是見慣了奇巧珠寶與古董的九世子殿下李琅琊卻因為這一面破舊的鏡子而屏氣凝神。

 

「未見君子,憂心如醉……」摩娑著那斑駁的古鏡,感受著五瓣菱花刻痕在掌心上的粗糙觸感,安碧城低喃著。

「在這樣的月色裡,我多愁善感的九殿下是不是想起了晴宵娘子?」幽幽的碧綠眼眸迎上李琅琊漆黑的眼睛,帶著疑惑與好奇。

 

李琅琊沒有回話。

安碧城太了解他了,那一雙像是鑲嵌著翡翠的眼睛總是能夠看往他的內心最深處。

 

「商人重利輕別離。」

「你……」終有一天也會離我遠去嗎?

別開了頭,任由彷彿被墨色渲染過的烏黑長髮流洩在肩上,黑色的眼睫如羽扇一般遮住了瞳孔所洩漏出的情緒。

輕淺的,像是嘆息。

 

「殿下……」即使能言善道如安碧城,也因為這看似不經意的話語而選擇了沉默。

 

圍繞在他們身邊的寂靜,像是在瞬間靜止的時空。上元夜的滿月銀白色月華依舊溫柔,那過於溫婉的月色,竟,讓人心痛。

 

良久,不知是誰的嘆息溢出了口,像是石子投進波心打散了一池寧靜。

修長的而白皙的手探進了衣袖,像是在摸索著什麼,有點無奈。

終究他無法給他任何承諾。

 

他的故鄉,在比千里黃沙更為遙遠的大漠,而他則是在長安城內,生來就享有富貴榮華的王孫貴公。他們終究有著無法妥協的那一部分,儘管他們深愛著彼此。

縱使那無垠的夜穹中星辰多閃爍,縱使那璀璨的國度中傳奇多靈動,終究誰都無法單純地為彼此放棄所有。

因為明白,所以才會嘆息。

 

方巾悄悄從繡著簡單菱雲紋的銀白色寬袍中滑落,比純素白還要更為無瑕的小塊方巾,像是飄飄飛舞的蝶,緩緩墜落。

在李琅琊的手中。

 

比棉絮還要柔軟比流水更為沁涼比東風更加光滑的觸感,摩娑著掌心。細膩的經緯是早在五十年前名動長安亦在五十年前便成為絕響的寶物──晴宵錦,那痴心娘子盼著良人回來所織成的傳說。

 

「為什麼,你手上還會有?」看著手上那一塊應該已經消失在歷史中的織物出現在自己掌上,就連一向淡定的李琅琊也不禁訝異,透過單邊的水晶眼鏡迎上了對方幽碧的綠瞳。

 

「這是晴宵娘子,遺留在人間最後的眷戀與不捨……」安碧城輕聲笑著。

終究那癡情的白鶴仍是願意相信,這世間有著義無反顧而承諾的愛情。

 

「為什麼,給我這個?」低低問著,像是在探詢窺伺著秘密的小孩。

「我啊、雖然給不起殿下什麼……」餘下的話語沒有說出口,隱在形狀姣好的薄唇邊,安碧城傾身向前。

 

冰涼的觸感抵至額間,在轉瞬之間,便是一個淺淺的吻。

儘管平時並不是沒有這樣親密的舉動,李琅琊仍是不禁為了這突如其來的溫度而紅了臉。因為在那一吻裡,有著濃烈的溫柔交織著安碧城的承諾。

因為感動。

 

雙手在不知不覺間緊緊交扣,而儘管冬風寒凍,掌心傳至指間的溫度卻是,炙燙如火。

那一晚,夜很靜、風很輕、月很美,心,很甜。

 

──吶、我的九殿下,我答應你,如果終有一天我們分離,那麼我的九殿下啊……每一個有你在的地方,都是我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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