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還有明天 
  
  *
  
  『我是個沒有過去和未來的人。』
  『從今以後,你的未來會有我。』
  『像我這樣的人,就算消失,也不會有人發現。』
  『至少有我,至少有我會發現。』
  
  
  吳邪是知道的,走他們這一行,最終都躲不過該來的報應。好一點的,進了號子關個一輩子也總好過將往後都斷送在權力傾軋的人心下。
  像他三叔還可以安穩地在某個斗裡失算誤踩機關而喪命,都已經能夠算是前輩子積陰德了。
  
  所幸他早已不再下斗了,曾經屬於老九門的輝煌歷史也早已經被塵封在老舊的抽屜裡,成為了一張一張模糊的筆記。
  他就一直待在這裡,杭州的西冷印社。
  
  一過就是十年。
  歲月竟在無聲無息之間,輾轉已是十年。
  泛黃的時間映在擺放在木架上又是好幾個月沒賣出去的骨董上,鏽著藏青的斑駁。
  
  杭州最近的天空總是陰陰的,有些沉悶的灰雲像在等待雨季的降臨,空氣中盡是逼人窒息一般的濕潤,搞的連人心都顯得浮躁。
  
  「娘的王盟你又多久沒擦櫃子了!積得都生出厚厚一層灰了還不快過來給我擦乾淨!」氣急敗壞地大吼,然後下一秒就看見原本在外頭打掃的小夥計丟下了掃把跑進店裡,還嚷嚷著什麼老闆別急我這就來別扣我新水……之類的話語。
  「你是最近過得太安穩真想讓我扣你新水是不是!」只差沒擰著對方的耳朵一頓臭罵,吳邪沒好氣地看著唯唯喏喏的小夥計乖乖拿起了撢子開始清起架上的灰塵。
  
  兩人就這樣沉默地做著各自的工作。
  王盟小心翼翼地拿著乾抹布拭去髒汙,一方面要小心地擦去上方的鏽痕,一方面又要顧慮著不要一個失手就把這些易碎的值他好幾個月薪水的物品給砸了。
  有別於在架子前忙著出了一身冷汗的王盟,吳邪只是懶懶地斜躺在太師椅上,瞇起眼睛環顧著他這間不大的店鋪。
  
  是啦、那天好像也是這樣子的天氣。
  不同的是,那天是個黃昏,而積壓已久的雨雲也降下了水滴,雨勢不大,剛好可以朦朧了西下的夕日和街景。
  難得的在雨季裡還可以看到沒有被灰雲遮蔽的夕陽,橘紅色的餘暉和著灰色的街道,在這有點懷舊的色調中,一個穿著暗藍色帽衫的人突然地闖入了他的視野。
  
  『小、小哥?咋的要來也不事先知會一聲?』看著冷清的店鋪,方才正打算打個盹的吳邪像是被驚到一般,從太師椅上跳了下來。
  天知道這個拿失蹤當職業的人是惹了麻煩才跑來找自己還是又準備給自己找麻煩的……而對於是他給自己找麻煩還是自己給他添亂,正在心裡嘀咕著的吳邪決定忽略這個技術性問題。
  
  基於過往的交情還有禮數上,縱使還是不知道對方的來意,估記大概也從那個悶死人不償命的悶油瓶嘴裡套不出什麼,吳邪只是泡了一壺稱得上不錯的鐵觀音,遞到了對方面前。
  在看到張起靈因淋了雨而顯得潮濕的黑髮和衣服後,吳邪免不了又是一陣大驚小怪。就算在斗裡是連千年粽子都要跟他下跪的張起靈,上了地充其量就只是個附加失蹤技能的生活九級殘障。
  
  『小哥,不是我再說,你也真是的,人都這麼大了要知道天氣不好出門就要帶傘啊。就算你倒斗再怎麼厲害好了,只要是人總會感冒的。』自顧自地碎碎念著,也不管那個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的人到底有沒有聽到,吳邪轉身就要去找擦拭用的毛巾。
  
  然後拿著毛巾的手被抓住,猛然地。
  視線突如其來地轉換,在看見那張近在眼前的淡漠容顏時,他失神了一瞬。一向波瀾不興的瞳裡,似是有著他的倒影。
  再回過神時,只剩下留在唇邊的,若有似無卻又帶著濕潤水氣的餘溫。
  
  『吳邪,  』
  
  不管對方到底說了什麼,吳邪都沒聽清楚,整個人都還傻在方才的那一個瞬間,而那淡漠的身影兀自站起身,又走向門外。
  
  『小、』還來不及多做什麼反應,下意識的就是想要衝出門去攔截張起靈,而在跨出門檻時,眼前所見只有空蕩的街道,天空仍飄著細細的雨絲。
  再也不在見方才那個暗藍色的帽衫。
  只餘下一壺飄著微弱熱氣的鐵觀音靜靜擺在桌上,縹裊的白色熱氣仍然氤氳著,只是那股清淡的香氣似乎有點變調了。
  
  
  「老闆、老闆……」王盟的聲音由遠至近,然後在耳邊擴大後回聲。
  動了動眼皮,還是有點沉重,但是那在耳邊敲鑼般的聲音擾的你儘管再不願意仍是把眼睛張開了一小縫隙。
  「得了得了別吵了……叫那麼大聲是當老子死了在喊魂麼?」舉起了手,興許是有點麻痺了,動作沒那麼靈巧,他仍是不耐地揮開眼前像是蚊蠅一般騷擾人的聲音,然後吳邪睜開眼睛。
  「老闆不能怪我啊,我喊你至少都有五分鐘了……」有點無奈地垂下頭,不會連叫老闆起床都會被扣薪水吧……
  「算了算了,這麼急把我叫醒是咋了?趕下班啊?」抬頭瞄了窗外一眼,外頭仍是積壓著厚重的灰雲,單從天色判斷不出時間,但牆上的掛鐘顯示的已是黃昏時刻。
  「話不是這麼說的嘛......老闆......」露出了像是討好一般的笑容,王盟手指著門外的人。是一名女人,還牽著一個年約6、7歲的小孩子。
  
  吳邪記得了,幾年前才參加過王盟的婚宴、還包過小孩滿月的紅包,就連上個月,小孩剛上小學時,都還能看到王盟喜吱吱的樣子。
  那時吳邪看到他的樣子,還著實地嘲笑了一番。
  
  「得了得了,別這模樣給你小孩看了笑話去。」對著門外的人稍微點了一下頭,算是招呼,吳邪揮了揮手,叫著眼前的人要走就趕快走省得礙眼。
  「謝謝老闆!」喜出望外地表情,然後東西收一收便樂顛顛地跑向妻小。
  
  吳邪就這樣看著一家三口的背影逐漸縮小在自己的視線裡,最後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
  聳了聳肩,他又走回了店裡。
  
  巡視了一下店裡架上的古董,果然那些略有髒污鏽蝕的痕跡已經都被擦拭乾淨了,手指一邊拂過架子檢視,指尖觸摸到的乾淨讓吳邪有點高興 ,卻一邊又在心裡嘟囔著王盟這小子就是要罵過才會聽話。
  
  手指指尖的平滑觸感似乎碰到了什麼東西而停頓了下來。
  那是一個黑色的木盒子,上頭略略的濕潤代表著這東西方才也曾被細心地擦拭過。
  吳邪看著那個盒子,不用太仔細的看就能發現,盒子的年代並不久遠,至少絕對沒有超過二十年。只是貌似是長年無視而積累下來的灰塵讓這盒子看起來老舊許多。
  
  「這是什麼......」手端著那個木盒,吳邪嘀咕著。自己的店裡可從來沒擺過這個東西,當然他也不會有印象。
  他不再下斗早已多年,想當然爾也不可能是從斗裡倒出來的明器。
  
  木盒不大,剛好可以放在掌心上。吳邪將木盒的蓋子掀開來。
  
  「我操!這是什麼!」似是漂著鐵青色的懸浮粒子拂上了手背。吳邪摀著口鼻就怕吸進了什麼灰塵,一臉嫌棄地甩開盒蓋,然後立刻找了塊布巾擦手。黑色的木盒並沒有密閉,而王盟擦拭的亦只有外殼,所以黑盒裡理所當然地是堆積了多年的塵埃。
  
  待到塵埃稍稍散去,而他又將盒裡稍微清理一下之後,他又重新看著盒子內部。
  然後,他傻住了。像是後腦被打了一記悶棍,他就這樣僵在原地。
  
  黑盒裡只放了一個拇指大小的物品和一張小紙條。
  那東西吳邪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山西魯王宮的,蛇眉銅魚。
  
  東西是什麼時候放的、是誰放的、為什麼要放在這裡......無數個問題在吳邪的腦海裡盤旋而過,關於過去的太多記憶像是跑馬燈一般快速地掠過他的眼前。
  他的記憶,跑到了從前,那些曾經命懸一線危在旦夕的過往如今在眼前凝結成了一張被放置於銅魚旁的紙片。
  
  
  二十幾年已經過了,他還不算老,卻也已經不年輕了。從前時不時便拿來說嘴的氣血方剛和年少輕狂他卻連回想也不願想起。
  有些記憶早就不復過往那樣的清晰鮮明。
  想當初的他也不會知道,那些在斗裡與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覺現在再回想起來,竟也不過是那樣的雲淡風輕。
  
  二十多年前,他還傻不楞咚地待在他的小小古董店,等著三叔捎來要下斗的消息。
  也是在那一陣子吧,張起靈突然地跑了過來,突兀地就像是只為了躲一場雨。
  
  那時的張起靈,仍然是那樣地捉摸不定、仍是惹得吳邪沒來由地對自己生一頓悶氣。
  就是那樣的張起靈,讓吳邪儘管忘了曾經在古墓裡的險惡也惦記著這樣子的悶油瓶,一記就是二十年,想忘也沒法忘。
  
  吳三省死的時候,據僥倖逃出來的潘子表示,吳三省是笑著死的。
  那時的潘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說著,說三爺他全身上下就那一個傷口,劃在頸部,一箭就這樣過去了。也沒掙扎太久,餵了毒的箭矢很快就隨著血液蔓延到周身,潘子又強調了一次,三爺是笑著死的。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那次,張起靈也有跟著下斗。
  潘子說,小哥在下斗前,去了一趟杭州,也不知道去幹嘛的,問吳邪清不清楚,他也只是愣了一下然後搖搖頭,笑著說不清楚。
  也是在那個時候,張起靈,音訊全無。
  他還記得,好像是在得知張起靈消失的那一晚,他喝的很醉,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醉過了。醉得他恍惚之間,雙眼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能是喝多了酒吧,朦朧朦朧地,在水霧中又像是看到了一個面無表情的人,穿著暗色的帽衫,好像還背了一把刀在身後。他似乎還倒了一杯酒,傻笑著說小哥一路好走......
  
  
  事隔二十年,當他開始想要去回憶時,才赫然發現,記憶已經如此殘缺。
  
  攤開了紙片,原本該是潔白的紙張染上了歲月的顏色,脆弱的枯黃與斑駁的銅綠張揚著多年來記憶的塵埃。
  
  紙片裡只短短地寫了一行字,是吳邪所陌生的字跡。
  很淺很淺的筆跡,趨近於白色的灰黑,像是只要輕輕一吹就可以讓那些墨色在空氣中飄散,淡薄地過於熟悉,固執地像是在他心裡深處一住就是二十幾年的人。
  
  ──吳邪,謝謝。
  
  連句子都稱不上,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單詞。
  
  吳邪又坐回那張太師椅上。
  手掌覆蓋著臉,卻沒有遮住那想笑想哭都表現不出來的嘴角。
  這麼多年過了,名利爭鋒的心早已經淡了,又何況是二十年前連悸動都還稱不上的心思。
  他只是有點疲累。
  
  三叔走了,張起靈也走了。
  更早更早之前,關於西沙外海的考古在二十年前終於落幕。
  剩下他一個人,獨自在二十年後還被困在二十年前的記憶裡。
  
  應該是想起來了啊。
  那一天,張起靈在吳邪耳邊低聲說出的話。
  
  『有時候對一個人說謊,是為了保護他。』
  所以那天他什麼都沒有說。
  『幸好,我沒有害死你。』
  所以這次他一個人去找回空白的過去。
  
  『我已經沒有明天了。』
  『我是個沒有未來的人。』
  『所以我把我的過去交給你。』
  『張起靈用他的一生,來換吳邪十年的天真無邪。』

  
  
  那一天,煙雨朦朧的杭州,吳邪的小古董店。
  那一天,張起靈只是來了又走,然後在吳邪的耳邊低聲地說著。
  
  厚重的灰雲終於抑制不住累積的水氣,杭州漫長的雨季開始暴烈地來臨。屋外不過一下子就泛起了蒸騰的白霧,連對街的店鋪都看的不是很清楚。
  可能是太過突如其來的水氣在瞬間就滴進了吳邪的小店,他就站在櫃子前,任不小心潑濺進屋內的雨滴飄落在他的臉上。
  一滴一滴、一絲一絲的,連著他的眼眶也像是被水氣沾染到有點濕潤。
  
  手上握著的紙,被握緊、揉捏,最後終於是承受不住二十年來的衰黃枯朽而在吳邪的手上散落成屑。
  
  ──張起靈,吳邪一生沒有欠過人也沒被人欠過什麼。
  ──獨獨就是你,張起靈。
  ──吳邪欠了你一句回答,你欠了我一個明天。
  
  
  『吳邪,你還願意等我嗎?』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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