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語花
  
  *
  
  他還記得。
  記得喧囂的鑼鼓敲入了他的窗,記得窗外飄進來的淡淡花香。
  他還記得。
  記得陳舊的街巷,記得那一天灑過弄堂裡的,那斑駁的陽光。
  那你呢?
  你還記得他嗎?
  記得他。
  解語花。

  
  *
  
  每次只要他一閉上眼睛,總是會不自覺地想起那些登台的日子。
  燈光一起,樂聲一響,踏著早已練習過不知道幾次的步伐,一步一步踩著節拍,然後柔軟的身段隨著音樂旋轉,而那高昂清亮的曲子就從他的口裡宛轉吟唱。
  一曲既罷,最後聽著台下如雷的掌聲直到他微微躬了身。
  
  他的一生,有大半是在舞台上度過的。
  
  
  曾經年幼而踉蹌的步伐,一顛一顛地,奔跑在大家族裡那古老的宅子中,單純地想去追逐著從屋外飄進來的槐花香。
  
  儘管是軟軟的鞋子,但踏在古樸的迴廊上,卻也震盪起了噠噠的頓聲。
  瘦小的身影也曾跑過天井和穿堂,透過紅磚的瓦牆,偶爾聽著外頭傳來的鑼鼓鏘啷,或者是沐浴著溫煦的陽光,恣意享受著屬於童年的時光。
  即便那樣稚嫩的年歲短暫地令人心驚。
  
  似乎從他有記憶以來,他便背負著已經衰頹的老九門解家那昔日的榮耀和輝煌,瘦弱而踉蹌的步伐漸漸變得意氣風發。
  解家的大少爺解雨臣,被送進了戲班,然後踏上了舞台,搖身一變,就成了解語花。
  
  他突然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久到他以為,他早就忘記的事情。
  
  『小花小花,你再唱一些嘛。』
  『好啊,小邪想聽什麼?』
  『什麼都好啊,我喜歡小花唱歌的聲音。』

  
  他還記得的,那是一個小男孩,與他的年紀相仿,被家裡的人保護得太好以至於絲毫不懂世間險惡的臉上,是他從不曾體會過的笑容。
  就與小男孩的名字一樣,天真的蠢。
  
  小孩子之間的相處本來就沒什麼困難,儘管是第一次見面,仍是很快地就熟識了起來。
  他說,他喜歡他的聲音,所以喜歡聽他唱歌。
  而他也沒說什麼,反正自己也待在戲班子裡面,多多少少也會一些基本的唱腔。
  他們曾經相處過一段不算短的歲月,而一直把他當成小女生看待的小男孩,也天天都會跑過來找他。
  
  他就這樣唱著,在小男孩的面前,唱著一首又一首的童謠,偶爾站的腳痠了,另一個人就搬了張凳子,愣愣地傻傻地,坐在旁邊聽。
  院子裡的高大的榕樹下,總是會看見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然後時不時地便會傳來孩童特有的清亮嗓音,還有清脆的笑聲。
  
  後來,他仍是這樣唱著,踏上了舞台,在千百人的注視之下。
  
  他總是會仔細地去看著台下的人群,想去找到那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唱著關於分離的戲,唱著關於相聚的曲,也曾經盼望著,說不準,真的哪一天,他可以看到兒時的玩伴,又那樣傻傻地搬了一張凳子,坐在自己的面前聽自己唱戲。
  
  他的歌聲,比起小時後玩票子性質的嗓音,還要進步了不知道多少,就連舞臺上的風範氣度,都比當年那男扮女裝時後的樣子還要耀眼。
  他知道,他喜歡聽自己唱戲,所以他願意為了他去練習這些事情。
  排除了家族的因素,他也是真的去學習。
  
  突然地。
  他想起了一件戲裝。
  那是他第一次踏上舞台時的,第一件戲裝。
  華麗的霞帔上被他親手繡滿了金銀色珠墜以及耀眼的繁花,在每一個跨步一個旋身之間,就會聽見步搖清脆的鈴鐺。
  他還記得自己臉上化出了花旦專屬的容妝,那也是他第一次擔綱主角時後的服裝。
  
  第一次踏上舞台的他,身上穿著繁複而厚重的戲裝,在歌聲悠悠響起而身子跟著拍子迴旋時,他的目光同時也在逡巡著台下的人,想要從那陌生的臉孔裡,找到熟悉的笑容。
  他以為他會來,所以臉上的一顰一笑皆是為了他而準備,但是他卻沒有找到。
  
  那天的他,唱的是一段分離的曲子。
  曲子裡的情景像是重現了多年前,他想起天天都會跑到庭園裡的榕樹下聽他唱戲的小男孩,但是突然在某一天,榕樹下就只剩下了那張凳子,孤零零地放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下,上面堆積著落葉和灰塵。
  
  那是屬於小孩子特有的直覺,他知道,那個小男孩不會再出現了。
  
  後來,首次登台的那一件華麗的戲裝,就被他鎖進了衣櫃。
  任憑奪目的大紅色洗盡鉛華、任憑那綴在霞帔上的繁花掉落,任憑那一襲飛揚的長袖在歲月中泛黃,他只是把衣服靜靜地鎖在最不起眼的一角。
  直到他再不是當年那個清秀的小女孩,直到他的臉孔已是屬於男性的陽剛。
  
  他再不是那個必須聽從長輩安排的戲子,而是真正,手握實權的解家大當家。
  他可以不用再唱戲,可以不用再頂著花旦的容妝,但是他仍然選擇繼續登台。
  沒有人知道原因。
  
  恍惚間,似又是很多年過去。
  
  他又想起了,在最近一次的登台上,他新唱了一首曲。
  唱的是關於重逢的故事。
  歌曲裡面有著故鄉的花和陽光,有著離他很遠的童年歲月。
  
  嘹亮的歌聲悄悄地頓了一下。
  
  原來他是記得的,儘管已是這麼多年經過。原來他還是記得曾經有過那麼一段日子,曾經有過一段小男孩與小女孩之間的故事。
  他唱起了關於重逢的戲曲,想起了有過的回憶,而台下千百雙注視的瞳孔裡,卻沒有人能與他分享這份悲喜。
  
  他還記得,在那場戲下之後,自己曾在黑暗的舞台上,站了好久、好久。
  
  
  
  突然吹來的風刺痛著他的臉,他猛地想起這裡已經不是戲台。
  
  在幾個月前他接到了霍老太的消息,最後演變成他現在在這個陡峭的山上吹著冷風,旁邊的盜洞就是這幾個禮拜下來,挖掘的成果。
  山上的空氣有些稀薄,但是對於他來說,從來不算什麼難事,倚靠著緊鄰著懸崖的山壁,他微微吸吐了幾口氣。
  眼下盡是雲海蒼茫,目光越過好幾座山峰,攬進了白色輕飄的煙霞霧靄。
  
  不自覺地,又開始哼起了歌。
  
  每次他一閉上眼睛,就是他完成了一場演出,就是他要鞠躬謝幕的時候。
  這次他仍是閉上了眼睛,又完成了一場表演,又要謝幕。
  不同的是,他不是在燈光閃爍的舞臺上,底下亦沒有那如雷的喝采。
  
  
  只有一個吳邪。
  他的青梅竹馬。
  
  也沒有掌聲,只有山風凌厲地刮過,呼嘯的風聲裡似乎還夾雜著一些吳邪的聲音,有點恍惚,但是他聽不清楚到底吳邪說了些什麼。
  
  手指稍微動了一下,突然發現他沒有力氣回握著吳邪現在正緊緊握著他的手。
  而他的目光從遠處那層疊的峰巒中移到了身旁,移開了蒼翠的風景,陡然間跳入視覺的竟滿是怵目驚心的紅艷,在他的衣擺上,開出了朵朵血花。
  
  曾經能夠飛簷走壁,攀上險峻山峰、躍入險惡山谷的身手終究是在這次吃了一個大虧。
  總是用來定點支撐跳躍的長棍,硬生生地斷成了好幾截,零零落落地就放在旁邊,是吳邪,那個應該只會滿肚子理論而沒有多少實地經驗的吳邪,幫他撿回來的。
  連同他一起。
  他滿身血汙,而對方傷痕累累。
  
  像是覺得很可笑一般,他揚起了嘴角,有點輕蔑的笑容。
  他從沒想像過自己竟會有如此狼狽的一天。
  
  「小花、小花、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聲音!」
  「醒醒、山下的人很快就上來了!」吳邪的聲音,故作鎮定的語氣卻仍是沒辦法隱住話尾裡的顫抖。
  他嘴角的弧度彎的更大了。
  從兩個人在新月飯店裡再見面時,任誰都不會想到他們如今的處境。
  環環相扣的密碼,錯了一步便是賠上了一生。
  
  「我先幫你止血,撐住,其他人很快就要過來了。」
  「你不要再哼歌了,都這時候了你……」
  他沒聽到吳邪又再嘟嘟囔囔些什麼,他只感覺得到手上傳來的溫度越來越熱,估計是自己的手已經越來越冷了吧。
  
  聽著吳邪嘴裡念著的,那些於事無補的話,說實在的,有點吵,他皺起了眉。
  他也想跟吳邪說,要他不用再安慰自己。
  
  這本來就是一個拿性命當成籌碼在賭的遊戲,哪天輸了,就灑脫點,頂多就是拋出了籌碼然後結束這遊戲。
  只不過是在斗裡,被突如其來的暗器直接射穿了他的肺臟罷了。
  而如果不是他夠機警地查覺到身後的風聲,然後蹲下了一些,那一箭,就會直往心臟而去,更甚者,就會打中就在他身後的吳邪。
  
  他總是一直一直聽著吳邪對他說什麼關於張起靈的事情,有點煩,更多的卻是不甘。所以這一回,或許像是報復一樣。
  總算不是只有張起靈才能夠保護吳邪。
  他在心裡暗自想著,然後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
  就算這一輩子,已經快到盡頭。
  
  力氣正隨著血液一點一點地流失,闇色的黑逐漸驅逐了方才覆蓋住視線的紅,突如其來的黑暗,像是熄了燈的舞臺,四不著邊,空蕩的只餘自己一人。
  唯獨那還緊握著的,兀自顫抖著的手,提醒了他旁邊還有一個吳邪。
  掌心的熱度彷彿是趁人不備的溫柔。
  
  那個人沒有變,仍是小時後,初見之時的天真到蠢。
  自己倒是變了不少,他微微苦笑著。
  畢竟童年玩伴突然從女生轉換成一個大男人,任誰都會吃不消。
  又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最後他的笑容漸漸擴大,竟不小心地笑了出來,咳出了一地的艷紅,沾染到那個人已經滿是傷痕的手。
  
  「喂、你別再笑……」
  這次,他沒有等他說完。
  
  拚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他撐起了身子,硬是湊到那人的嘴上。
  嘴裡嘗到的鐵鏽味已經分不出是他的或是他的血,有點腥、有點苦澀。
  他又附在他的耳邊,悄悄說了一句話。
  
  『小邪,長大後,你還會記得我嗎?』
  『我不會忘記小花的。』
  
  ──這次,你還會記得我嗎?
  ──不記得也好。
  ──因為,從現在起,你一輩子都忘不了我了。
  
  「回去告訴張起靈,跟他說,叫他給我記得你一輩子,不然,我做鬼也要把你搶回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曜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