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
*
『我覺得,你還是會上天堂的。』
『小爺我可能就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那時的他笑著,不置可否。
現在的他也是笑著。
──去了天堂又怎樣?
──天堂沒有你,就是地獄。
*
月未圓。
新月如弓,殘缺的一道弧線就這樣掛在暗色的天幕上,襯著毫無星子點綴的夜穹,映出了有點突兀的鵝黃。
老舊的迴廊下,有著昏黃的燭光,搖曳著燈影幢幢,一抹有點單薄的人影被那些潛伏在暗處的影子簇擁著,蜿蜒出了有點寂寞的冷香。
與暮春這寂寥的氛圍相比,庭院中仍然盛開的槐花串就顯得過於熱鬧了些。深呼吸一口氣,沁入心脾的幽香便那樣排山倒海的來,然後在肺臟內翻騰出微寒的苦澀。
他緩緩地走著,手上像是拿著什麼東西一樣,走的小心而謹慎,在彎過每一處轉角時,便會迤邐出一道朦朧的薄霧。
裊裊的白煙是香。
微微的紅色星火隨著腳步,時不時地便會灑落一點香灰在這青石板上。
每走一步,就會多出了一小塊的斑駁。
他手裡拈著兩支香,叩噠叩噠地穿過了長長的迴廊,走到了最能看清楚月色的天井下,夜裡的清涼空氣似乎沖淡了手上這有些薰人的線香。
席地而坐。
稍微撩起了慣於穿在身上的長衫,也不管身上那月牙般的白色會不會染上髒汙,他直接坐到天井的正中央。
淡薄的月色勾勒著他的眉眼,他倒是笑的很愜意。
一手拿著還在燃燒著的香,一手就拿起了剛才捧在手上的,斟滿了酒的酒盅,仰頭便是一大口。
入喉時意料之外的辛辣味道讓他猛地咳了幾聲。
就算不用憑著唱戲多年的經驗,他當然也會知道,這樣的烈酒有多傷嗓子,但是如今的他反正也不再唱戲,所以也懶得再管那麼多。
反正剛剛咳了那幾聲所幸就當成是唱戲前的開嗓吧,他這樣想著。
而他也真的唱了。
一闋醴陵,鬼歌就從他的口裡清唱出聲。
入夜的晚風吹來時是刺骨的寒涼。
配著淒惶的唱腔,一聲一句地緩緩唱著。
再不復從前那樣平穩的聲調,反而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唱著,就連歌詞,也是東落西落地想到什麼就唱什麼。
興許是喝了酒,就會連著神智也變得恍惚了起來。
朦朧地像是眼前的月,斷斷續續的,像是晃蕩起了關於回憶的海市蜃樓。
『吳邪,快回來!』
『張起靈他已經活不成了。』
『你跳下去也只是白送了一條命!』
深淵下,絕境裡。
他們附背受敵,或者全活,或者全死。
滿是血腥和腐臭的味道逼迫著他們所有的感覺,空氣裡是腐朽的黏膩以及潮濕,不屬於活人的冰冷呼息將他們逼進了回不了頭的境地,最終只能趨於麻痺,他們面對著死亡只有一線的距離。
然後在他眼前那個總是不吭一句話的沉默身影,突然沒了蹤跡。深不見底的黑暗吞沒了那個人的背影,連帶著的,還有生機。
而他親眼看著另一個人在他的眼前崩潰。
『吳邪、快回來!』
『他已經回不來了!你也想死嘛!』
『快點走、我現在還可以撐著我們倆出去!』
一聲比一聲還要著急的呼喊,完全失了他平日的從容。
他們明明就站在同一個地方,但是他伸出了手,拼命揮著,卻碰觸不到那個人的背影。
僅是一個指尖的距離,竟像是分隔著兩個世界。
他是知道的。
儘管他仍像是騙著自己一樣地喊著眼前的人。
他是知道的。
眼前的那人已經死了,隨著那個被黑暗淹沒的身影,心死了。
『吳邪、回來!』
『我帶你回家。』
『你又忘了解語花了嗎!』
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那句話,讓他有點愣住了。
但是那個人沒有轉過頭。
那個人,儘管腳下就是萬丈的黑暗深淵,儘管四周仍是潛伏著死亡呼嘯著逼近的聲音,但是那個人視若無睹恍若未聞。
那個人,微微開闔的唇說著些什麼他沒有聽見,只是在最後,凝在嘴邊的那一道弧度,平靜地讓人心驚。
等到他再回過神,手上便僅剩下那人的一小角衣袖,還暗藏著鐵鏽一般的血汙。
他止住了聲。
一闋醴陵他只唱完了半闋鬼歌。
夜未央。
殘月如虹,中天已過。月光映在青色的石磚上,刻出了另一道陰影。被拉長的影子泛著一圈淡淡的銀白,像是歲月蒼白的顏色。
已經沒有人再聽他唱戲了,他也沒那個興致再去為這些過往傷神。
挪動了一下身子,從有點麻掉的大腿來看,他似乎坐的有點久了。
揮動著長袖時,竟可以看見沾附在上面的夜露,然後在半空中投射出些許微光。
仰頭又灌下了一大口酒,初入口時的微甜在吞入喉腔時卻突然轉成了嗆辣的味道,他猛地咳了幾聲。
像是用著歲月釀出來的,苦澀的味道,過於猛烈的氣味在吞入腹中時翻攪著胃液,一個夜晚猛灌下來的酒量讓他幾欲嘔吐。
但是他不在意。
隨興地抹去方才不小心溢出嘴角的酒液,揚起了還執著酒壺的手,往空曠的地面便直接砸了出去。
鏘啷────────
上著釉色的瓷壺破碎在石磚上,摔出了清脆的聲音,更像是為方才那未竟的歌劃下一道驚心動魄的結局。
酒就被潑濺在影子之上,然後是滴著酒漬的石板,泛著點點銀光,讓本來就陰暗的影子更增添了一股詭譎的異色,像是憑空中,突然多了一個人也同樣在月色裡獨酌。
有幾滴,或許是酒液,不小心濺上了那件月牙白的長衫,透著一些暗沉的顏色,但是他仍然不在意。
他早在很久以前,就學會了對待事物的淡然。
怕那些無關緊要的心思引起蜚短流長,成為威脅到解家輝煌的謠言,所以他學會了面對任何事情時,總是處之泰然的笑容。
所以幸好,幸好他對任何事情都當作兒戲。
所以幸好,幸好他從不曾把他說過的話當真。
『我不會忘記你的。』
『我不會丟下你的。』
騙人。
早在他抓住了他,而他揮開手的那一剎那,他便懂了。
他從來沒有記得過他。
不。
或許是有記得的
他把他記在了腦海裡,但是他把張起靈記在了心上。
相逢如斯,等到了驀然回首時卻只剩下寂寥的背影,漸行漸遠。
曾經牽過的手,放了。
然後被另一個人給握上,牽上了彼岸。
這一條路,從來就不能回頭。
因為他知道,他遊走在賭注是性命的棋局裡,所以身後,自始自終就只能夠有孤獨如影隨形。
誰都沒有負了誰。
只是他還記得,那段曾經手牽著手,兩小無猜的歲月。
他還記得,重逢後的某一天,喝醉酒的吳邪曾經對他開著玩笑。
『解語花……這可真像個短命的名字……』
『欸小花、你不會真的這麼短命吧……?』
他還記得,那時的他只是笑著,還著實嘲笑了一番他毫無根據的揣測,順便鬧了一下對方要他才不要搶在你前頭先走一步。
現在的他也是笑著,只是沒有笑意的眼裡隱約有著淚光。
他知道走這一行的,命都不長。
卻怎樣也都沒想到吳邪比他更快走到了盡頭。
花還沒謝。
可是秋天卻已經來了。
手上的香,紅火只剩下即將熄滅的顏色。
裊裊的白煙輕飄飄地上了天,像是在闇色的天幕上搭起了一道梯,突然間給了他一種搞不好可以順著白煙跟著蒸騰而起的感覺。
儘管他知道。
他哪裡也去不了。
直到最後,他仍站在原處,最初的最初。
晃了一圈人生之後,總算才又回到了頭。
直到最後,他仍站在原處,最初的最初。
等到他曾經盼望過的,都飛散成了塵埃泡沫。
從陌生到相識到熟稔。
從共路到歧途至陌路。
於是自此至終,他的心上就落下了一道疤痕,用血鑄成的,然後硬生生地刻在了骨上,削成了灼熱的傷。
不需明說也會懂,那恍若在心底紮了根、生了芽的痛。
手觸到了不同於青石磚的東西,是身旁還放著早先用來托著酒壺的木盤。
酒壺已經被摔碎,而放在木盤上的還有兩只瓷杯。
同樣地被斟滿了酒,透明無色的液體晃動著月光,皎潔地像是回憶的顏色。
他緩緩地拿起酒杯,向上舉著,對著月,也對著地面上的影。
「敬你,吳邪,還有張起靈。」
敬一盅,給已經殊途的背影。
再敬一盅,給陪著吳邪的你。
『吳邪,如果那天,掉下去的是我,你,也會跟下來嗎?』
在夜的最後最後,他又清唱起了歌。
你會聽見嗎?吳邪?
聽不見,也罷,如果張起靈忘了你十年的天真無邪。
我來記得,何妨。
──你說你會記得我。
──但是你忘記了。
──你說你會陪著我。
──但,你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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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an 30 Mon 2012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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