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歸
  
  *
  
   『吶、悶油瓶……』
  『……』
  『你要去哪裡……』
  『……』
  『你還會記得我嗎?……』
  『……』
  『你、還會……回來嗎?』

  
  *
  
  其實他一直不懂幸福到底是什麼。
  他是個有分寸的人,甚至說是過於理智直至淡薄也不為過,所以,他從不曾希望可以得到這種恍如空談、近乎奢侈的東西。
  他早知道,像他這樣子的人,活該一輩子與死亡同行、活該一輩子與黑暗為伍,活該一輩子也找不到歸屬的地方。
  
  更甚至,連死亡也都是奢求。
  
  在踏進了屬於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空間的那一個當下,不管是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要擾亂了過往的人的安寧,便是永遠無法回頭的詛咒。
  他知道他走在前往黑暗的路途上,回首盡是一縷一縷蒼白的魂魄,所以他親手切斷了所有的退路,再也沒有回去的可能。
  所以,他一度習慣了。
  習慣淡然地看著這鬼影幢幢的人世、習慣冷漠地行走在殺機洶湧的陰路、習慣了,坐在最幽暗的邊緣,凝看著孤獨的燈光明明滅滅、嘲笑著貪婪的人心席捲。
  
  去不得、歸不得,只能任憑流動的時間將他削減成斑駁的傷痕。
  他說,他是站在光明之下,被死亡環抱的陰影。
  
  可是他被找到了,在四目相接的那個剎那,儘管只是無意識的一瞥;在錯身而過的那個瞬間,儘管他知道對方在看著他背後的行囊,用有點覬覦而後轉為惋惜的目光,可在那樣略顯失禮的眼神中,他曾經清楚地看見,在那個人的眼裡,清澈地,倒映了他淡薄的身影。
  平凡無奇。
  這是他對他的第一個印象。
  
  
  
  後來發生的很多事情,他都已經記不太清楚了。
  印象中,他每每與死亡擦肩,從初次相見的七星魯王宮直到西沙南海,從浩瀚的長白雪山崑崙龍脈直到廣袤的沙漠絕境荒域鬼城。
  他遊走在此岸與彼岸的邊緣。
  但是他總是能夠活著,可,就只是活著而已,無悲無喜,比行屍走肉都還不如,連心在跳動的聲音,都是冰涼的。
  他的記憶裡有太多殘缺,在見證了那麼多次的死亡之後,彷彿自己也像是那瘦削慘白的骷髏一般,他早該對這個對他來說過於繁華的世界斷了所有的留戀。
  可,有一個人,留下來了。
  留下來的,一直都是那個人,一直都,只有那個人。
  
   『小哥,你是哪的人啊?』
  有點煩。
  平凡無奇的容貌,會抽菸喝酒還有些不良嗜好,有點貪財,身手也不好,每次下斗總是閃躲的那麼狼狽,還常常要連累自己去搭救。
  稍微可以稱做是優點的,就是那總惡狠狠地先聲奪人的逞強,每當被逼的急了,那看似怯懦的臉上就會被激起了一股不向任何人妥協的孤傲和倔強,每當吃了悶虧時,就會從骨子燃起了一把似要與對手同歸於盡的烈火。
  
   『你不會好奇你的從前嗎?』
  有點吵。
  那個人總是這樣緊緊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地小心跟隨。早先,他覺得那個人很累贅,明明身手並不矯健卻硬要跟在他的身後,擺明了賴定了他,可漸漸地,他竟已習慣了遊走在黑暗的道路之中,那不穩的腳步跟隨。
  
   『可是,如果你消失了,至少我會發現』
  還有點自以為是。
  那個人總是這樣失禮地、毫無預警地、就竄進了他封閉的內心,刻意要將兩條豪不干連的平行線硬要扯在一塊,怕不夠牢固似的,還固執地打了一個死結才罷休。
  得逞般的笑容,比每一次歷劫過後都還要囂張,就算那個人的臉是灰頭土臉的那麼狼狽,眼鏡還歪歪斜斜地掛在一邊的臉上,他也記得。
  忘了幾次,就又記得幾次。
  就是那張臉,讓他一記,就記了一輩子。
  
  
  而那些險惡的曾經,不過就是眼睛一閉的剎那,如今已變成了一杯在他面前飄著裊裊熱煙的香茶。
  
  
  「小哥!」恬淡的空氣中似乎也因這突如其來的叫喚而裂開了一絲蛛痕,繚繞著杯緣飄動著的白煙不著痕跡地晃動了一下,氤氳了他的視覺。
  他將仰望天空的視線轉到聲音的來源。
  
  「我已經弄好了,你好了嗎?」其實那個人問的話有點多餘,他已經枯坐在門口等了一個上午了,或許是有些挾怨報復的心理,所以他刻意地用行動來表示自己的迅速。
  「操!你也不要這樣一聲不響的就竄到我背後!」肋下有點痛,是那個人因為過大的動作而不小心招到自己身上的拳頭,力道卻輕的他眉頭連皺一下都沒有。
  「嘖好歹你也裝一下會痛的樣子吧……真沒成就感……」嘴裡還在叨念著,同時也拎起了放在藤椅上的背包,最後由他接手過去。
  
  背包有點沉,而他仍是一聲不吭。
  不過也幸虧那個人早在數年前就已經習慣,於是由他率先邁出了腳步,拉上門的咿呀聲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再轉過頭之後剛好看見那個人在門上落鎖,接著便是提起腳步走到了他的身邊。
  與他肩併著肩。
  
  難得的,初夏日頭不大,所以儘管需要耗費不少時間,他們仍是選擇步行,選擇共同走在明亮的日光之下。
  那輛從前做為代步工具的破金杯早已不敷使用,擱置在角落裡純粹生灰積塵,不過那個人仍是寧可定期清理而不是乾脆報廢處理,當然他也不會去表示什麼。
  行走時,錯開的手沒有刻意地牽在一起,只是在規律的晃動之間,會不自覺地互相觸碰,指骨觸到的微涼,皆是已經一同走過了多年的溫度,儘管互不相握,卻連彼此掌紋都是那樣的熟悉。
  凝在他嘴角間的弧度淡淡的,與那人一樣的眼角彎彎。
  
  他們的目的地是在杭州郊外的一處墳地。
  兩人的腳步聲雜沓在石階上,初夏的陽光透過了茂密的樹梢與枝枒,陰影覆去了大多的日照,不很炎熱的氛圍,卻在每一個足印之間灑下了錯落的光點,搖曳著樹影與人影。
  四周瀰漫著屬於死者的寧靜和安詳,微涼的風吹來了不知名的花香還有點點零星的香火,吸入胸腔的是陽光的味道,肅穆的周遭不再重複過往當中的險惡和危機四伏。
  他們早已習慣了與死者為伍,卻鮮少能夠體會這樣的一分平和。
  走到了石階的最上層,便能夠看見象牙白色的石碑有秩序地排列在廣闊的丘陵間,極目所見,放射狀地散開,像是蔓延在青草翠綠蒼色之間的白色雪花。
  
  他聽見身旁那人呼了一口氣。
  
  他們在一個石碑之前停下了腳步。
  像這樣龐大的墳地總會有一個負責人,用以維持著往生者住所的乾淨與安寧,放眼望去每個墳塚皆是被管裡的有條不紊,更甚者可以看見花崗岩和大理岩的紋路折射在陽光之下,晃動著光點斑斑。
  只是這塊石碑,又特別與眾不同。
  該是空蕩無物的碑前,不知何時、不知何人,曾經悄悄地燒了一炷香、曾經悄悄地供上一束花。
  
  他看著身旁的人勾起了有點無奈的笑。
  
  「嘖、他也真是的,說怕會哭出來怕我們笑他硬是不跟著來,結果居然比我們都更早來了一步。」從他的手中拿過了沉重的背包。
  「瞧、這花還滴著露水呢。」打開之後是與碑前物品所差無幾的東西。
  「這也是,連酒都特地挑了上好的來。」不過多了一疊銘黃色的紙錢。
  
  他看著身旁的人笑著蹲下了身,伸出了雙手撥弄著那束鮮花還有供品。
  
  然後他跟著那人一樣,燃起了線香。
  
  喃喃祝禱間,當然,幾乎都是身旁那人的自說自話,他只是閉上了雙眼,然後靜靜聽著那人有點好笑的念詞。
  有時甚至還有點得意忘形地對著那一方石碑許著不切實際的願望。
  
  他看著那人手上的紙錢燃成了枯朽的黑色最後被風吹散,然後看著那人拍了拍雙手之後,慎重地合十。
  雙膝一跪,就是很久
  
  其實這之間的過程很簡單樸實,甚至略顯短促,照那個人以往老是衝動按耐不住的性子,可能就是簡單的敷衍了事,絕對不會耗上這麼大半天為了這種無聊的事情上的。
  可,多年已過,他們都不再是最從前的時後。
  
  他就這樣陪在那人的身邊,一言不發。
  直到橘紅色的晚霞鋪滿了他們回程的道路,那個人才從石碑前抬起了頭,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他所迎上的仍是宛如多年前一般,那樣無所謂的笑容。
  可他是知道的,笑容背後,他們都走過了太多的滄桑。
  直到暗紫色的天幕降下,夜風已涼,他們才拾起了回家的腳步,不比白日時的略為匆忙,顯得緩慢的步調正與亟欲歸家的香客成為反比。
  鞋跟叩噠叩噠的聲音迴響在來時的階梯上,驚起了夜鴞的啼鳴。
  在風吹過他額前細髮的時候,像是感覺到什麼似地,他回過了頭。藉著微弱的香火,遙望著山坡上他們曾經停駐過的方向,彷彿看見了石碑上、那張微微泛黃的照片上,已經過往的人笑的是那樣無牽無掛。
  
  
  其實,他到現在還是不懂得什麼叫做幸福。
  那種接近空談的東西從來就不是一向務實的他所追尋的目標。
  但是,他的這一生中,卻從來沒有過任何一件後悔的事情,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候跟現在一樣的,那麼心滿意足過。
  他還記得他們最早相見的時候,是比平行線還要更遠的距離,卻想也想不到竟然就會這樣子廝守過了一輩子。
  終究是誰都沒有害死了誰。
  
   『小哥、我會先比你早走的吧?』
  忘記是哪一天了,估計是那個人的店鋪又是沒幾個人光顧的日子。
   『……嗯。』
  他也是淡淡地,連眼神都不掃那個正在太師椅上翹著二郎腿的人,然後應了一個單音。
   『我走之後小哥你很讓人擔心啊……』
  一直坐在門口石階上仰望著天空的他突然震了一下,那個人沒有發現。
   『……嗯。』
  沒有回過頭,只是他突然感覺到了從身旁傳來了不同於他的溫暖和重量。
   『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貼著他的背,那個人刻意用著平緩甚至趨於冷淡的語氣,就像是問著天氣般的口吻,壓下了喉間的哽咽。
   『……。』
  其實他很想說,這種故意裝出來的疏離,很不適合那個天真無邪。
   『小──』
  所以他不讓他說了。
  
  他一向是主張行動的人,而那個人要說的話,他又怎麼會不知道?
  有點熱,微微的溫度透過那個人的唇辦傳來,是略高於自己的體溫。
  瞬間的驚愕過後,便是慣性地迎合與回應,相濡以沫之間,又有誰能夠懂得他們曾經經歷過的患難相隨、生死與共。
  
  先結束這個吻的人是他。
  他在那個人的眼裡,看見了自己的嘴角勾起了不明顯的弧度,然後再看見對方不明所以甚至是有些慌亂的表情。
  
  很蠢。
  可,他喜歡。
  
  移到了對方耳廓間的,是與他心跳一樣冰涼的呼息,但是,這寒凍的氣息卻總是因為那個人而泛起了一圈又一圈,如同漣漪般擴散的微溫。
  湊近那人耳邊的,還有一句低聲的話語。
  
  他曾經該是連許那人一輩子的承諾也給不起,可,他給了。
  那樣的淡薄、那樣的易碎,又,那樣的珍而重之。
  
  他說、他說了……
  
  
  恍惚之間,又是過去了很多年。
  他說,他還記得當初說出那一句話時,吳邪臉上的表情。
  從那之後的每一秒,都過得彷彿像是一年一樣,都那麼的漫長。
  
  直到現在,直到那雙被握著的手已經不再如當年一般厚實,直到那曾經烏黑的頭髮已顯得枯朽而灰白,他也從來沒忘過。
  那個人的表情,滿足的就與此刻一樣,安詳而平靜,一向毫無心機總是能讓人輕易看個透徹的臉上,竟暈出了一股深邃與釋然。
  
  他說、他說了……
  
   ──與歸、與歸,與子同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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