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謝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闌意?

 

 

光裸著腳踩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剛淋浴完,一頭比墨黑還要淺一點的髮絲有些凌亂地在腦後翹著,恰好構到了肩膀的長度,柔順地,正答答滴著水珠。

解雨臣坐到了房內的梳妝台前。

白瓷的容器內裝著酡紅的胭脂,而玫瑰花般的馥郁香氣就隨著旋開蓋子的動作飄散了出來,隱隱約約還能看到一些粉塵飄落到地上,把地板柚木的顏色裹了一層薄薄的灰白。

並不太大的房內燃著微微的香料,龍涎的氣味襯著屋外無意間透進雕花窗櫺的桂香,揉和了初升的月色,迤邐出了一室靜雅。

解語花最後一次登台唱戲,是在半年前。而往後半年間,有點偏離原定計畫得是他完全與戲台隔絕,於是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也就堆了半年的塵埃。

所幸這化妝從小便開始學習的手法還是熟練地無可挑剔。

他挑了挑沾在瓷盒裡的白粉紅墨,研磨在掌上被他細細地暈開,慢慢地、輕輕地,肉色的膏狀液體最後被均勻地抹上了他的臉。

上了最底的一層粉才好讓待會的妝不那麼容易脫落。

淡淡地勾了唇、彎彎地描了眉,偏著頭像是要測試著自己有沒有艷冠群芳的資格一般,高傲地就連眼尾的那一抹艷紅都不放過,直到一顰一笑都要帶著驚心動魄,令人為之撼動的華美時才罷手。

手邊拿起了一顆要待會鑲在額間,鴿蛋般大小的紅色瑪瑙仔細看著,看著大紅色的光暈正映著天花板上雍容的水晶燈,熠熠閃爍的同時也照出了鏡子前那隱於笑臉之後的言不由衷。

抬起了頭,他對著鏡裡面陌生卻又熟悉地臉龐,彎起了不像他的微笑。

 

都說人生如戲,而他的人生就是在這舞台上看著台下的燈熄了一盞又一盞。

宛如被吹熄的紅燭,紅的越是艷麗,滴落下來的燭淚也就益發淒絕,像是夜裡呼嘯而過的冬風,在凌厲的最末劃破了易碎的紙帛。

 

 

距離在四姑娘山上解謎,還有前往廣西巴乃張家古樓救援的時候,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在廣西巴乃的張家古樓那裡,他帶去的人馬幾乎全軍覆沒,其中還包含吳三省的一個得力下屬,就連他也幾乎在墓道中喪了命。

坐在鏡子前,撩起了快要遮蔽住視線的瀏海後露出光潔的額頭,燈光照射下可以看出,在靠近髮際線的地方有一道長長的疤。淺淺地,比膚色還要偏白一點的顏色,是他從美國結束了手術治療回來後留下的。

儘管是瀏海蓋著平時看不到,終歸也是破了相。

幸好化妝過後,蒼白的粉底可以遮去那一條猙獰的疤,再不濟,也能夠戴上頭冠然後掩蓋過去。

手指仍是一層一層地均勻打著粉。

他想起了在四姑娘山上時,剛從山洞隧道中狼狽脫身的時候,因為吸入了過多鐵鏽,而他沙啞著聲帶對著身旁手足無措地吳邪調笑時的樣子。

『我要是不能唱戲了,會有很多姑娘們傷心的。』

還記得吳邪只是先愣了幾秒,然後才笑罵著他。

哪知最後的結果竟比不能唱戲還嚴重,就算是青梅竹馬吧,但果真應該好好為額上這一筆傷痕讓吳邪好好賠償才是。

 

輕拍了一下臉,看著剛調勻的顏色是否合乎標準,然後才慢慢地往臉頰兩旁暈開。

他化妝時習慣靠自己動手,無論是多麼複雜的妝容,他都靠著自己獨立完成,那是他唱戲多年的習慣,而身為當家花旦,自然是沒有人會對他的這小小要求不滿。

熟練地將白粉油彩抹上了臉頰,不需照鏡也能夠化出端莊或者艷麗的妝容。只有他才知道,其實不管要幾個人幫他上妝都無所謂,但是對於解雨臣來說,只有在他是解語花的時候,才有大喜大悲、大哭大怒的權利。

所以他不希望連這一點小小的空暇和自由時間,他都還要活在別人的約束當中。

 

 

四姑娘山上的那一段日子,他想著,彷彿是將積累到目前為止的真心真意全都砸上了。對著變化萬千的雲海和蓊鬱蒼翠的山脈,揉合出得那樣艷麗詭譎的景色不只是給了人一刀砍斷餘生的氣魄,更多的似乎是給了解雨臣面對吳邪的勇氣。

不是喜歡或者是愛情,對解雨臣而言,能夠用言語說出口的話都單薄地不足以取信。只是對於吳邪,他是真的真的,第一次升起了這種想法,想著要與他一輩子都能夠這樣走下去。

小時候相處時他就已經知道眼前的吳邪哥哥一定過得比自己還要自在的多,羨慕的同時也嫉妒著對方擁有的自由。

而歷經了近二十年的分別後,他才懂得吳邪當時的那份天真單純,有多難能可貴。

他多想能夠不管商場上的爾虞我詐、不用費盡心思地算計他人、不需再用著連他看了都覺得噁心的笑意與人周旋,只要能夠天天、甚至是只要能有一天,再一次地跟吳邪就如同小時候那樣子地談心玩笑,這樣就已經足夠。

 

襯著將近黃昏的天色,峰頂離橘紅色的晚霞是如此地靠近,宛如只要一個傾身,就能夠將夕陽給擁抱在懷。

他與他就這樣並肩坐著。

 

他曾對他說。

『解雨臣生為解家的人,死為解家的鬼。』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彷彿他從未因此而受過委屈。

 

就算一開始是迫於母親還有其他長輩所施壓的壓力罷了,過了這麼多年他也習以為常。所以他不會放棄掉曾經屬於解家的榮光、不會犧牲掉自己苦撐了多年如今總算有起色的輝煌。所以就算是緊緊咬著牙,也要死死挨過那外面的明槍暗箭。

流了淚又該如何?那也會二話不說地和著鮮血一同吞下。

 

『你小時候一定活得很累。』而吳邪似乎是因為最近的這一段倒斗生涯,說出了感同身受的一句話。

『至少我還有點幽默感。』笑著瞥了對方一眼,似乎是想起了早上替吳邪包紮小腿時,騙吳邪動脈被割斷的玩笑。

簡單的幾句話,彷彿能將多年未見的生疏全部劈斬開,不過短短的數分鐘卻是重逢以來,他對著吳邪說過得最多的一席話。

或多或少地帶著幾分能有旁人傾聽的喜悅,他一股腦兒地想要將這幾年熬過來的辛苦,跟同樣有著老九門背景的吳邪說。

他總以為只要面對著吳邪,就真的可以稍微卸下臉上那層悶得他透不過氣的處世面具,不管有多短暫,但是至少跟著吳邪的時候他可以真正地當回他自己。

『小邪,你知道嗎……』他的目光有點迷離,瞇著眼睛似乎是想要避開剛好照射到他的夕陽餘暉,說出口的話在呼嘯的風聲中有點破碎。

『嗯……?你說什麼?』一手撥開被山風吹得凌亂的頭髮,吳邪偏了偏頭。

『什麼?』而一陣風過後,解雨臣猛地回了神,原本肩並肩的坐姿變成了面對面。他想起剛剛差點一個閃神說出了什麼話後,暗自慶幸地吐了一口氣。

『你剛剛不是有說話嗎?風聲有點大,我剛沒有聽清。』他明明就好像聽到小花要問他知不知道什麼事情的……

『……你聽錯了吧。』露出了一個將困惑與不解都演繹得恰到好處的眼神,他看著還一個人在那邊糾結的吳邪。

 

多慶幸吳邪不知道,他真正想要說出口的那句話。

多慶幸吳邪永遠都不知道,他多想要對著吳邪說。

 

小邪,你知道嗎?

──解語花卻願意只為吳邪一人活著,生死不棄。

 

他與他就這樣並肩坐著。

背後面對的是機關重重的隧道,前方面對的是浩瀚廣袤的雲海,解雨臣看著遠方的雲卷雲舒,抱怨一般地對吳邪說了很多話。

肩併著肩,距離是多靠近啊,對於一個從未相信過別人的解雨臣而言,這已經是一個願意以性命交關的距離。

但他卻不敢迎上吳邪的眼神,儘管他知道吳邪總是習慣在他說話時盯著他。

怕一個不注意,真的就會將他打算藏著一輩子的秘密給說出口;怕要是不小心對上吳邪仍保有單純的眼神,他多年偽裝起的淡然也會為之潰堤。

 

所以這些話,最終仍是沒有說出口。

對著雲霧繚繞的山頭,他總算與吳邪面對著面,在吳邪張開了嘴,糾結過後還是想問他沒說完的話到底是什麼的同時,他率先站起了身。

­太陽下山了,休息吧。』

看著還坐著的吳邪,又對他露出了他一貫地淺笑。

『明天還要繼續幹活兒呢。』

 

而在隔天,廣西巴乃的一條訊息卻讓他們停下了手邊所有的工作,尋常都可見到的白色信箋上只有輕薄的幾個字,但沉重地或許會是好幾條人命。

那是霍仙姑一行人失去聯繫的消息。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第一次看見吳邪那樣的表情。

不再是小時候大咧咧的吳邪,也不再是前幾天還會繃著臉或著開玩笑的吳邪。那時的吳邪像是失了魂一般地茫然,手裡緊握著那一張紙條,嘴裡喃喃念著:『是我害了他……』

 

他,不是他們。

解雨臣他聽得出來,短短三個字的人名在吳邪的嘴裡不停念著,並不太清晰的口齒卻幾乎包含了吳邪的生命。

他才知道原來這幾天下來,吳邪的一往直前還有無所謂的自信,全部都建立在前往巴乃的隊伍當中,那個名叫張起靈的人身上。

 

 

再次睜開眼睛時,順著眼皮形狀勾畫上去的鳳眼已經完成,現在他正用著審視地目光對著鏡子,抬起了手執起眉筆,又細細地修整著眼尾。

先用白粉厚厚遮住原先眉毛的輪廓,而後又重新畫上的青黛斜飛入鬢,眼波流轉之間替這張艷麗的臉龐添上一點妖嬈風華。

雙手捧起了用著琥珀和翡翠層層疊疊裝飾著的頭冠,仔細對著已經勒緊片子的頭顱小心翼翼地戴了上去,只見月牙白色一同大小的珍珠編成了一圈又一圈的環,嵌在片子上。

定了心神,看著鏡中的人仍舊如往昔一般地姿色絕艷之後,他伸手拈起了方才被他放在首飾盒當中的紅色瑪瑙。

牢牢地鑲在額間。

一瞬間像是整室明亮都黯淡了下來,只為了那仍端坐在梳妝椅上專心梳化的身影。

 

誰說戲子無情。

凝在他唇邊的那一抹笑意襯著房間內鵝黃溫暖的燈光,是他熟悉的,有足夠本錢在戲台上呼風喚雨的明媚弧度。

可明明骨子裡還只是個年輕氣盛的少年郎,但在此刻的笑意婉轉間,淒涼的又像是已經塵封了數年的老酒,儘管香醇可口,卻無比滄桑。

那是他用沉澱了數年的青春,最終才在世人面前所釀出的一口經年不散的馨香。

 

 

「戲子無情?你呢?你也同尋常人一樣這般看我?」在簡陋的隔間內,解雨臣端起了茶碗掀開碗蓋,嗅著微涼的茶香。「小邪,你也忒把我看清了。」竄入鼻間的是幾許還沒被涼透的清淡熱氣。

即便屋內的氣味並不好聞,簡陋的屋子甚至沒有窗戶,潮濕沉悶的破敗空氣中如今混了一絲他身上的古龍水香氣於是顯得格外詭異,但是他與吳邪都沒有說什麼。

 

『如果你信得過我,那請到如下地址。』

不過是一封極短的簡訊,但是吳邪卻相信了他。

於是他現在面對的人變成了吳三省。

此刻,他與吳邪正坐在隱蔽的小屋內,一同排演著明天與原本吳三省底下那些堂口的談判會議該怎麼開。

 

「怎麼會呢。」撢落了夾於指間的煙灰,吳邪似是要模仿吳三省精明幹練的笨拙模樣讓提供了面具的他微微苦笑。

屋內沒有牽電線所以理所當然地無電可用,更何況為了避免懷疑,所以也不可能用發電機發電。

只有掐在兩人指間的香菸,燃著宛如星火一般微弱的光點。明明暗暗地,映著此刻已經是吳三省的吳邪臉龐,隨著不甚穩定的燈燭,搖曳在兩個人之間。

自始至終,除了解雨臣的解釋以及有時候吳邪的發問之外,兩人之間沒有多餘的談話。一方面是吳邪心繫著明天的事情,一方面是解雨臣也不懂得這個時候他還能跟吳邪說什麼。

於是在最後要離開時,吳邪也只是輕聲地對他說了一句話,然後就跟著接應的潘子離開了那個屋子。

 

多慶幸吳邪轉過身時沒有看到解雨臣的表情,多慶幸解雨臣那只有數秒的悲哀在燭火晃動之間又被隱匿。

吳邪起身的同時,他只有淡淡地對著解雨臣說了一句話,比呼吸還要輕聲的語氣,似乎隨時都能湮滅在空氣中,但卻沉重地壓上了解雨臣的心臟。

他說了:『我相信你。』

多慶幸,他竟已經能夠將不動聲色發揮地如此淋漓盡致,想必連當年教他唱戲的二爺也想不到這點。

但是又何其悲哀,他終於連在吳邪面前,也都做不回當年的解小花了。

 

不管經過多少年,就算是現在表面已經變得衰老與吳三省並無兩樣,但吳邪還是那樣子,單純的蠢。

怎麼就能那麼輕易地相信自己?怎麼他不能夠再多一點懷疑?更何況他又還剩下什麼資格,值得吳邪拿生命去相信?

他多想問吳邪能不能不要再如小時候一般天真,能不能再對自己以外的所有人多一點防備,能不能夠就算在獨自一人的時候也要保持警覺?

因為只要他能夠不再是小時候的吳邪,他就能夠繼續當他的解雨臣,依舊是運籌帷幄,仍然翻手為雲覆手雨,甚至哪天雙方利益有衝突時,他也能夠面無表情地算計對方死亡。

可是只要他仍是當年的吳邪,只要他仍是那個讓解雨臣傾注了一生美好時光的吳邪,他就注定一輩子無法對他動手。

或許這就是差別。

差別在於他與吳邪相識在天真爛漫的童年,那個時候還有太多的話都來不及說、太多的事情都來不及做,所以他錯過了能夠盡情說愛的時光。

而張起靈與吳邪卻在面臨生死關頭時認識,墓道中不能談信任這是基本道理,他相信由吳三省教出來的吳邪也一定懂,但是張起靈卻牽上了吳邪的手,從此也就搭上了一世一生。

他能在吳邪的背後為他擋下墓道中的所有機關,而張起靈卻是走在吳邪前頭,替他劈出一條安全的道路。

這就是差別。

差別在於解雨臣的過去太過沉重,而他不能為吳邪放棄;但張起靈的未來太漫長,而吳邪願為了他賭上一生。

 

他看著空蕩蕩,只餘下自己一人的陰暗房間。

對著牆壁,細長的蠟燭如今燒得只剩最後一截,象徵著婚慶的紅色蠟燭因為臨時被拿來應急而只能做為照明之用,如今徒留滿溢木桌上的蠟淚。

何其熱鬧,何其可笑。

 

所以,如果你能夠願意愛我,請別愛上解雨臣。

解雨臣只有滿腹的機關和算計,只有一雙浸滿了鮮血的手,只有一顆無血無淚的心,只能冷眼掌著一個衰敗腐朽的舵,然後導著解家過往的光榮在激湍逆流中不致滅亡。

所以,如果你能選擇愛我,請你愛上解語花。

解語花沒有那樣的複雜,但他能夠唱戲,能夠替吳邪拭去臉頰上衣襟上的斑駁血跡,能夠為吳邪一生就那麼樣的死心蹋地一個人。

 

隨時都有可能熄滅的燭火在牆壁上折射出了一個人的倒影,解雨臣對著那個倒影,宛如乾杯一般地,仰頭喝盡了那一碗因為放得過久而只剩下苦澀餘味的茶。

喀噠一聲將茶碗擱在桌上,看著為了沙盤推演而散亂一地的紙張,他將紙張全部推下桌子,散落之間發出了沙沙的聲音,然後驀地嗤地笑了一聲,滲透進了沉寂的空氣。

他不知道是在笑著什麼。

只是那樣子的笑意,混雜著茶香、菸味、紙張揚起的灰塵,還有蠟燭燃燒過後的氣味,竟無端地讓人心涼。

燭火燃燒到了最末端,終於熄滅了,理所當然地映在牆上的影子也在剎那之間消散。

黑暗會使人恐懼令人慌張,可是他卻沒來由地感到心安。或許是因為在黑暗中沒有那些隨時窺伺在旁緊盯著他、等著他出錯好一把反攻的眼睛,也沒有動不動就監視著他,要他只能當個傀儡的灼人視線,突然之間他像是個斷線的木偶娃娃,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

只有他才知道,儘管他的心臟在跳動著,卻是冰涼。

唯一的溫度就落在他的手臂上,從眼中泛起的一股溫熱靜靜順著臉頰滑落,不小心觸到嘴角的是許久不曾嘗過的鹹澀還有苦甜,最後落了一滴,停留在他的手背上。

他不忍拭去,只因那一滴眼淚是他曾經,真正存在過的證明。

在那間房間待了很久,直到走出來時,他已經又是陰狠冷厲的解雨臣,能夠隨意地點起一把火,然後勾著一貫的笑,將那個曾經見證過他無奈與傷心的房間燒成灰燼。

 

都說戲子無情。

可又有誰懂得,他並非無情,只是這份情意給的多了、給的濃了,到了最後,終究是只落得一個被人給忘記的終局。

 

 

花敗曾堪憐,語契闊死生。

解誰心腸。

最後的一筆,是他隱去了眼角的那一滴淚痣。

就算是哭啞了嗓子,可舞台上的流的淚是那樣子的不值錢,就算是哭花了細心塗抹的妝,也不值得誰去替一個戲子傷神。

戲子是從不在舞台底下哭的。

而解雨臣不懂流淚。

哭誰呢?解語花的淚都在台上流乾了啊。

而解雨臣便是想哭也早已哭不出來,連梗在喉間的那一絲嗚咽,那聲音都輕的不值一提,比風吹過的聲音還要支離破碎,但卻又沉重地恍若傾盡了一生。

 

他一生至此,真正掏心掏肺的次數屈指可數,就連小時候與吳邪相處時說出口的話語當中,儘管真心,卻也是句句都經過了縝密思量。

正如吳邪相信他一般,他也是將僅剩的信賴盡數給了吳邪;吳邪願意把命交給他,他也願意將性命交到對方手上。

而就在他想要讓吳邪交付未來給他的時候,吳邪卻縮了手。

吳邪什麼都沒有說,可是他卻清楚地知道,透過對方儘管有點畏縮,卻不容動搖半分的堅定眼神。

他也曾在鏡中看過那樣的眼神。

那是愛不得、求不得,卻又捨不得的眼神。

『你的未來可以沒有我,但是他的過去就只剩下我了。』

『我想要,能夠在他的記憶中,活得久一點。』

吳邪的未來,已經給了那個沒有過去的人。

 

到頭來他才發現他有多一廂情願。

早在更久以前就應該看清楚的,吳邪的眼光,從來就不曾放到他身上。

 

 

他看著鏡中已經完成的妝。

不是雍容華貴嬌縱任性,最後落得一條白綾自縊的楊妃,而是哀艷婉轉清麗絕塵,寶劍舞成了劍花之後便毫不猶豫送葬紅顏的虞姬。

今夜月圓,是他睽違了半年之久的登台,而他告訴過戲班,這是他以解語花這個名字唱的最後一齣戲。

穩穩地踏著墜有紅線流蘇的繡鞋,他款款走出化妝間。凝眸屏氣,他不容許登台前有任何地分心,數年下來,這是他一貫的驕傲與秉持的信仰。

走在後台與戲台相連的那一條明亮走廊上,他閉起眼睛沉澱起自己的心思,只要一踏上舞台的階梯,再睜開眼睛,他就是烏江畔霸王別姬的虞美人。

將所有的思緒都藏起,入耳所聽見的是自己平穩的心跳與呼吸,他的身影已在舞台中央站定,最後只等著燈光亮起。

 

但是在燈光亮起的那個剎那,他睜開眼,卻猛然地在腦海中蹦出一個畫面。

那是吳邪準備動身去長白山追張起靈而來向他告別時,他想起他曾經拋開一切,傾注了一生的真心對背對著他的吳邪說過一句話。

『別管了,忘記張起靈,我能護你一生。』

 

而吳邪沒有如他料想一般地愣住或者不知所措,反而是轉過了頭,帶著有點戲謔的笑,回過身來對著他說。

 

『我知道了。』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我知道你是在開玩笑。』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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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曜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