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

 

一生緣,兩相誤,三世莫記再三渡。

一世劫,兩相負,三生莫忘再三顧。

 

 

與歐陽少恭同住的幾個月中,他總是不停地鍛鍊自己的身子。

好不容易才讓睡了十年的身軀能夠回復到如一般人那樣地行走自如,但是他所走動的範圍也就僅限於屋內與屋外的庭園。

那是在一處山坡上,剛好可以眺望到遠方海面的一片湛藍,也可以看到對面蓊鬱山林中露出一角屋簷的寺廟涼亭。起初他還不太能辨認現在所處的地方是哪處城鎮,直到一天入夜後,他偶然走出了屋外,抬頭看到了漫天星輝時,他才赫然想起這裡是白帝城。

同樣也是過去曾待過一段時日的城鎮,只是過去來到這裡時,他們一行人行色匆忙狼狽,且疲倦不堪。

那時風晴雪被擄、尹千觴又重新回歸,並且與他們說了事情的始末,然後他在這裡與其他人分道揚鑣,只餘下紅玉同他一道回去崑崙山解封。

 

只是十年已過。

白帝城也變了當年模樣,唯有滿夜空的星輝依舊絢爛奪目,靜靜地將過往的一切都悄悄見證了下來。

整理好了行囊走出屋外,屋內的歐陽少恭還是彈著琴,儘管他並不諳琴韻,卻也能感覺得出琴聲中似乎夾雜著幾絲淡淡的愁思。

他不願多問,多想亦是無用,畢竟他連自己現下的思緒都無法盡數釐清了更遑論他人?縱然他們共享著同一個靈魂,但如今依然有很多事情也無法知悉。

一聲嘹亮的嘯聲將他從思考中拉回了現實。

 

熟悉的嘯聲驚得他猛然抬起頭,不需尋找也能清楚看見前方樹枝上頭正停著一隻雪白的雄鷹,「阿翔!」

吹了一聲口哨,名喚阿翔的獵鷹頃刻之間就停在他高舉起的手臂上,恣意享受那一雙帶著劍繭的手撫摸在羽毛上的懷念感覺,海東青發出了舒服的咕嚕聲。

「許久不見了,阿翔竟還記得我……」順了順那一身膨鬆的白色羽毛,打消了他本來首先要去找瑾娘帶回阿翔的計畫。

「瑾娘將你照顧得很好。」話語中顯而易見的是對這隻海東青的寵溺與疼愛,摸了摸牠因為舒服而拱起的背脊。當年在青玉壇受的傷早已痊癒,本來就豐腴的鳥身在近幾年似乎還有逐漸茁壯的趨勢,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待會再帶你去買幾塊五花肉。」搔了搔海東青的下巴後將牠放在了左肩軟甲上,肩膀略微下沉似乎是有點不太習慣阿翔的重量。「阿翔又長壯了,這樣很好。」

他本以為這次重生之後,或許會有很多故人已經不在了,沒想到甫一打定了離開的主意後就碰上了阿翔,未來的路途平添了幾分希望,他是真心地高興。

頗具靈性的海東青想來不是偶遇,必定是在白帝城等他等了有一段時間了,只是或許還記恨昔年被歐陽少恭所傷一事,故遲遲沒有讓他發覺。

阿翔就停在了他的肩甲上,又回到老位置的熟悉感讓牠親暱地蹭了蹭主人的脖頸,似乎也在為這多年的重逢而感到喜悅。

於是百里屠蘇邁開了腳步,走出了蒼翠重山包圍著的古老城門,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宏偉的城牆,離開了白帝城。

不忘在路上替阿翔買了幾塊上好五花肉,百里屠蘇在心中估算著將要前行的方向。天高地廣,他最想去的地方還是那些舊日曾到過的每一個城鎮村莊,想要再次與過往曾陪伴他一路走過風風雨雨的朋友們見面。

琢磨了一下路線,他腦海中浮現了能夠映出明月的錦繡河川。

 

 

琴川這幾日恰逢一年一度的燈節。

本來就繁華的城鎮在白日裡已經比往常日子熱鬧,更不用說待到了夜晚時,會有一個又一個,各種不同顏色不同造型的蓮花燈放進了河川,沿著江水緩緩地漂流。

琴川的街道多是南北縱向,仿造著古琴的七弦設計,由宮到羽,少宮和少商兩短弦則為大道旁的巷弄。涼風徐徐將平靜無波的河水拂起了層層水紋,輕柔地似乎可以聽見橋面下的潺潺流水聲,一如彈撥琴弦時所流洩出的錚鏦聲響。

琴川人家的純樸燈火替這一江艷麗的花燈做了陪襯,焦尾街和鳳首街是琴川名氣最響亮的街道,以夜晚的市集而聞名於世。儘管是尋常時候,但凡到了開市的日子,也必定是胼間雜沓,人潮絡繹不絕。

如今正逢佳期,更是遊人如織,一半為著這一年一度的燈節,另一半則是慕了鳳首焦尾這兩條大街的響亮名聲而來。或者三五成群或者雙雙對對,執著青羅絲扇的仕女們正在販賣各色胭脂水粉的攤販裡挑撿;而高聲闊論談笑的青年才俊則是對著商家展出的燈虎,互相比較著誰猜出的謎底多。

只是那些吵雜的人聲,都被底下的滔滔流水聲被淹沒。

一川絢爛的花燈,宛如天上繁星傾瀉而下的流光,在微微的風中搖曳著、閃爍著,恍若是倒映至人間璀璨銀河。

 

一道頤長的身影從弧形的月牙門中走了出來。

「爹爹、沁兒要吃糖……」嬌小的女娃被背著,雙手握成了嫩嫩的拳,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搥著那個背起自己的人。

「好、好、好、爹爹等等買給你。」已懷有身孕的孫月言這兩日到了不遠處的寺廟禮佛說是要謝香還願,由不放心自家小姐獨行的奶娘陪著,於是成了方家這一大一小走在街上的景象。

方蘭生寵溺地將本來背在背上的小女娃兒放下,改成了牽著她的手,轉出了家中大門就要往琴川的市集去買糖。

熟悉的小橋流水、熟悉的街道巷弄,蓬萊一役後,方蘭生在琴川已經待了十年。那年他用八人大轎娶進了孫家千金月言,極盡細心地呵護家中嬌妻,自從方沁兒出生後更是寸步不離琴川。

走到了繁華的鳳尾街,在糖餅攤上替方沁兒挑了幾包點心,又替她買了一串糖葫蘆,讓她握在手中舔著。聽著女兒一邊吃著糖一邊發出嘖嘖的聲音,他看著滿足的女兒自己也感覺開心。

「爹爹,你又要去買燈了嗎?」吃糖葫蘆時也不忘對著牽著自己的人聊天,方沁兒穿著漂亮的小繡鞋踢著石橋上的石子。

「是啊,給妳娘還有妳,給我們全家人都放一盞燈。」偶爾蹲下身擦擦女兒嘴角邊的紅色糖汁,方蘭生溫柔地笑著。

琴川自古便有著放燈的習俗,方蘭生當然也不例外。

只是從前他只會替自己流一盞水燈,而現今則是會多放許多盞。

「嗯……有沁兒、娘、奶娘,這樣是三盞。啊、還有爹爹一盞。」開心地扳著手指數著,方沁兒又繼續說著,「還有襄鈴姨、晴雪姨、紅玉姨的燈,唔……這樣是幾盞呢……」一邊的手指不夠了她又數了另外一邊,苦惱地皺了皺眉,然後被方蘭生輕點了一下鼻尖。

「這樣有七盞。」捏住了女娃兒小小的鼻子,方蘭生苦笑,「叫妳要好好念書啊老是頑皮,連算數都不會當心挨夫子的罵。」

「沁兒很乖的,奶娘都說沁兒很聰明。」吐了吐舌頭,鬼靈精怪的女孩決定避開這個會讓她沒有糖吃的危險話題。

走到了賣花燈的小販攤上,方蘭生數了十盞。

自從蓬萊一別後,他年年都買這樣數量的花燈。

 

站在堤岸邊,親手將一盞一盞的蓮花燈送到河上,燈芯處燃起了小小的火苗,透過油紙做成的花瓣映成了各種不同的顏色。方蘭生抱著方沁兒,讓她能夠摟住自己的脖頸,與自家閏女一同看著數盞花燈就隨著波光粼粼的河川往前飄去。

承載著對於故人的思念、亦牽上了對於未來的盼望,他看著越漂越遠的花燈,虔誠地祈禱。

河面並不寬,放了燈後他與方沁兒又回到橋上,一手牽著鼓溜地視線隨著燈的方向流轉的閏女,看著她伸長了手臂,一個一個指著不同色的花燈數著人名,方蘭生也隨著女娃兒的目光一同看著。

就這樣,他看見了一個人。

站在對面的橋上,四目相接,與他遙遙相望。

那一瞬間,方蘭生像是被定住一般地動彈不了,而隨後顧不得驚懼或者訝異,他下意識地蹲下身抄起方沁兒,邁開大步就往對面的方向跑。

眼神牢牢地盯著對面,怕是把對方給看丟一般地盯得死緊,若是他的眼神能像弓箭一般銳利,對面那人一定被他射得千瘡百孔。

但是他只是個平凡人,所以只能用盡力氣地跑著。

跑著跑著,所幸對於琴川方蘭生可說是瞭如指掌,距離並不近的兩條拱橋在他的左彎右拐之下總算是跑到了。

終於喘不過氣地彎下身,方沁兒也被爹爹彷彿著魔的模樣給嚇到了,溜出了他緊握著她的手掌,方蘭生這才抬起了頭。

對上了那人似乎不管過了多久,都波瀾不驚的臉。

 

「蘭生,好久不見。」點了點頭,對於方蘭生的毛毛躁躁他早就有所認識。此刻又再次相見,他只是有種睽違已久的親切感,反倒是沒有如方蘭生一般驚訝。

「木、木木木木木頭臉!!!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手指有點失禮地直接指向對方,他一時心急口快,不禁就將那個私底下對於百里屠蘇的稱呼給喊了出來。

幸虧方蘭生身邊還跟著一個理智的方沁兒。

「爹爹、他是誰啊?」拉了拉方蘭生翠綠色的衣襬,方沁兒仰頭看著眼前這位比她爹爹還高出半顆頭的大哥哥。

「啊、那個......沁兒,他是……呃……」面對閏女的天真提問,他總算是緩過氣來,搔了搔頭。儘管成了人父,還是有不少習慣未曾改去,這動不動就撓頭的動作就是其中之一。也不能說方蘭生大驚小怪,畢竟看到了一個以為已經逝去的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任誰都一定會大吃一驚。

這廂他還在納悶著,那廂方沁兒已經開口出聲。

「爹爹、他是你的老相好嗎?」看了一眼面前寡言的帥氣哥哥,再看了一眼還在抓耳撓腮的爹爹,方沁兒想起了孫奶娘教過她的話。

然後方蘭生瞪大了雙眼。

「沁兒,妳這話是誰教妳的!!?」若說剛才看到百里屠蘇是大驚小怪,此刻聽見自家閏女口中說出的話語的方蘭生就是大驚失色了。

「奶娘啊,她說老相好就是以前的人的意思。」天真地偏了偏頭,女娃兒靈動的大眼睛很是無辜。

「啊、但是奶娘又說老相好是唯一的人,爹爹現在唯一的人是娘,那就不是老相好了……」又苦惱地將頭轉向另一邊,小女孩皺起了眉。

方蘭生正打算鬆口氣。

「是、姘頭對不對?」

這回方蘭生已經打算從橋面上跳下去了。

僵硬著表情他看了看百里屠蘇,然後看見對方環起一隻手臂,另一隻手則是撐著額頭遮去了臉。

十足十地窘迫。

「呃……家教不好,木頭臉你別介意。」汗顏地對著百里屠蘇道歉,方蘭生沒想到的是眼前的人所想得跟他並不相同。

百里屠蘇想到的是十年前,在霧靈山澗被人誤認為是淫賊的事情。

雖然是不同場合,但是難以啟齒的情況是一樣的,當然他不會與方蘭生說起。

「沁兒,他是你爹爹我的一個朋友,百里屠蘇。」比起道歉,此刻給女兒一個機會教育才是重點,方蘭生正色地對方沁兒介紹著,「不是什麼老相好或是姘頭,這些話妳可千萬不要給妳娘聽到。」最後還不忘給一個警告。

「喔~~屠蘇叔叔好~」乖巧地點了點頭,小女孩識相地吞進了其他諸如像是殺千刀的、死鬼……一類的說詞。

「木頭、我是說屠蘇,這是我閏女,沁兒。」站起了身與百里屠蘇對視,這幾年雖然抽高了身子,卻依然比對方矮,方蘭生不禁有些氣短。

「……很可愛的小姑娘。」還是決定忽略掉剛才小女孩對自己下的評論,百里屠蘇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對方的頭。

 

他隨著方蘭生一起回到了方家。

方沁兒似乎是在大街上逛累了,一路被自家爹爹抱著舒適地趴在肩膀上,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頭。

今日十四,孫月言總是會在明日十五的午後回來。

方蘭生將閏女抱進了房間,又多待了一會將方沁兒哄睡之後才回到外間的花廳。不意外地看到百里屠蘇正坐在椅子上,餵養著他的愛鷹。

「我的天哪、牠怎麼又變胖了……這樣還真能飛啊?欸停停停、別啄我!木頭臉你快叫牠住手、不,住嘴!」話語一說出口就迎來了海東青憤怒的啄擊,儘管是手忙腳亂地對著那隻不停將翅膀撲向自己的海東青做出揮趕的動作,方蘭生依舊壓低了聲音,就怕吵醒正熟睡的小女兒。

「你過得,很好。」將阿翔抱了回來,安撫地順了順牠的羽毛,百里屠蘇看著眼前的方蘭生。雖然比起從前已經成熟了許多,卻依舊不改稚氣。

「啊?你說我嗎……嗯……是嗎?」理了一下被弄亂的衣服,他也在百里屠蘇面前坐了下來,「這幾年,多虧了月言,的確過得很好。」替自己還有百里屠蘇倒了一杯熱茶,方蘭生想起了分別之後的事情。

「月言?」聽見了陌生的人名,百里屠蘇微微皺起了眉表示不解。

「啊、你還不知道吧?我與孫月言,也就是賀文君的轉世成親了。」當年成親時,他的喜帖也送給了其他人。晴雪紅玉襄鈴,各自捎來了禮物表示祝福,只是沒有一個人到場。想來也是理所當然,只是難免有些唏噓。

「記得好幾年前的琴川嗎?那時我路過繡樓,恰好被繡球砸中,你走了過來,我本想叫你救我,結果你二話不說就轉身離開了!」講到當年百里屠蘇路見不平見死不救的態度,方蘭生依舊是氣憤難平。

「我那時氣了很久,還被孫家給關在房間內說要逼著成親,後來才遇到了女妖怪、我是說紅玉。」才有了芳梅林的巧遇,也才牽扯出後面那一段遙迢征途。

「所以說這世上,緣分就是這樣,誰能知道當日拋繡球的孫家千金,就是當年的賀文君。」笑著將桌前的茶一飲而盡,燭火映著方蘭生溫文的笑意,還有一直墜在腰間的青玉司南珮,散出微微的光輝。

「不說我了,說說你罷。」方蘭生抬起了頭,直視著百里屠蘇,「那年你在蓬萊,硬將我們送回原來的地方,我們都以為你死了!」縱使當日一別,他或多或少還留著生還的念頭,但是一過十年,方蘭生也不得不死心。

「當日的確是……魂飛魄散。」又回憶了一次那時的場景,他點了點頭算是同意方蘭生的猜測。

其實詳細情形他也沒有問過歐陽少恭,或許也是不想從他嘴裡又聽見一個謊言吧。

「那你怎麼還會……呃……活著?」本來是面對著百里屠蘇的疑問,到了末尾聲調卻漸漸變小,他想起當年蓬萊,沒有與他們一起回來的,還有三人。

「……所以……是……他嗎?」方蘭生知道百里屠蘇的魂魄是與誰共有,所以也不難想像是誰在當年惡戰後救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的百里屠蘇。

只是那個名字,含了方蘭生滔天的懊惱後悔和無力,他緩緩動著唇,最後還是沒有將那四個字說出口。

燭火仍是搖曳著,而正當方蘭生看似還要說些什麼的時候,傳來了一陣小小的腳步聲。

「爹爹……」打斷他們談話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的方沁兒。

「沁兒?怎麼醒了?睡不著嗎?還是想上廁所?」走了過去將只穿著小肚兜的女兒攬在懷裡,怕閏女夜裡受寒,方蘭生脫下了長袍裹在她身上。

「沁兒想要爹爹抱著睡……」揉了揉眼睛,軟軟的聲音朝著自家爹爹撒嬌,在方蘭生懷裡轉了轉頭,然後突然看見了正站在桌上的白色鳥禽。

「啊、是大鳥、爹爹,家裡為什麼有大鳥?」瞬間像是所有的睡意都消散一般,方沁兒掙開了懷抱,往阿翔的方向走去。

「那不是大鳥,是海東青,你屠蘇叔叔養的。」無力地捂著頭,他看著好不容易哄睡的女兒醒來,想著待會不知道又要花多少力氣才能讓她乖乖去睡。

「爹爹、沁兒喜歡大鳥,要與牠一塊兒玩。」走到了桌前,儘管桌子不高,小女娃兒依舊是要惦著腳才能趴在桌面上盯著海東青。

「行行行,等沁兒睡醒了再與大鳥玩。」身為爹爹的尊嚴還是要顧的,方蘭生想要擺起臉孔,只可惜方沁兒不但不理他反而走向了百里屠蘇。

「屠蘇叔叔可以嗎?沁兒可以和大鳥一起玩嗎?大鳥長得好漂亮沁兒很喜歡!」伸出了短短的手想要撫摸大鳥的白色羽毛,無奈卻構不到。

「行。」百里屠蘇點了點頭,因為小女孩對阿翔的誇獎而浮起些微笑意,「聽妳爹的話去睡,睡醒了,阿翔就陪妳玩。」而阿翔叫了一聲,似乎是對自己的身價感到十分滿意。

「呼……」方蘭生鬆了一口氣。

「謝啦木頭臉,天知道我家閏女有多調皮,我看現在夜也深了,有什麼事就明早起來再說吧,客房已經弄好了,你就睡那兒吧。」看著心滿意足又走回房間的女兒,方蘭生興起了無力感,都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身為女子又是小孩的方沁兒顯然將這句話表現得淋漓盡致。

 

走到了方家客房,吹熄了燭火,那一晚,百里屠蘇難得好眠。

 

翌日清晨,方蘭生邀百里屠蘇多在家中待幾日別急著走,而百里屠蘇答應了。

有點出乎意料的是阿翔似乎非常喜歡方沁兒,不但會吃她餵的肉乾、更會讓她撫摸羽毛,於是在方家時常可以看到一個小女娃兒抱著一隻大鷹,而大鷹乖順地偎在女娃兒懷中的樣子。

時間過得很快,他這樣待在琴川,一待就是大半個年。

期間,他見過溫柔婉約的女子,看著又迎來一雙兒女的方蘭生,也分享到了對方身為人父的喜悅。

看著對身懷六甲的孫月言細心呵護地方蘭生、看著會與女兒一起玩樂笑鬧的方蘭生,百里屠蘇偶爾甚至會在方蘭生忙碌的時候帶著方沁兒出去散步,聽小女孩拉著自己的手,聽她說了很多方蘭生的糗事,雖然平凡尋常,但是百里屠蘇胸中總會浮出了一股暖意,是他未曾感受過的。

在他還來不及體會到家庭有多重要時,他就已經失去了所有家人,連給他懂得珍惜的機會都沒有,但方蘭生一家卻補足了所有他這方面的遺憾。

 

半年過去,他想著也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更何況他還有必須要去找的人,所以儘管待在方蘭生家中的溫暖讓他十分眷戀,他終究是要離開。

而當他與方蘭生提起明日一早就要離開一事時,方蘭生也不多做挽留,只是揚手,示意百里屠蘇跟他過來,他們併肩走出了方家。

夜已深沉,街上掛起的紅色燈籠正在風中晃著,尋常人家的燈火早已吹熄,靜寂的街道上只能聽得見他們兩人走動時踩出的腳步聲。

從鋪得平整的青石街道直走到尾端,出現在視野內的是一幢民宅。

木門儘管厚重卻沒有上鎖,推開時還因為門軸卡住而發出了老舊的咿呀聲,他與方蘭生跨進了擺有家具桌椅的內間。

雖然屋內維持得十分整潔,半點蛛絲灰塵也無,但仍可看出這個房屋已經許久沒有人居住,連幾顆隨意放在玉石珍珠都已經泛起了青色煙嵐。

百里屠蘇看著陌生的房屋擺設,卻似乎可以知道這個地方,他沒有說話,只是瞥了方蘭生一眼,等著他開口。

 

「這裡,是他以前在琴川的房子。」收到了百里屠蘇詢問般的眼神,呼吸了一口凝滯沉悶的空氣,方蘭生沒有指名道姓,但他知道對方清楚。

「我請人按時來這裡打掃,以前的東西也都小心翼翼地沒有更動。」環顧了一下同樣很久沒有進來的屋內,依稀看得出小時候在這裡玩耍的樣子。「連我不小心給牆壁撞出的凹痕也都還在。」

沒有在廳中落坐,繞開了幾個房間,百里屠蘇又跟著方蘭生往屋後走,穿過了迴廊,來到了一處涼亭前。

露天的園中隨風傳來了陣陣馨香,看著昔日經過細心栽培種植的各色花草,如今不顯衰敗,反而更欣欣向榮。

方蘭生與百里屠蘇就坐在亭內,透過頂頭的老舊簷角,可以看見天上一輪明月。

 

月長圓,人難全。

昔有薰風動絲弦;今無人再共一樽。

 

他看著方蘭生,而對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天上銀盤,不知道在想著什麼。或許是離別在即,又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濃濃的離愁鬆懈了他一向寡言的口,百里屠蘇突然地出了聲。

「我……從小就沒有父親,紫榕林起火時出現的劍仙紫胤真人是我師尊。我視他如父,而他也待我像是他的孩子。」想起了那名仙人即便髮鬢霜白卻依舊丰采俊朗,百里屠蘇的表情柔和了下來。

「雖然……你跟師尊對待子女的方式不一樣,但……你是好父親。」又略做沉吟,似乎是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將心中所想說成話語出口。

這半年下來,他看著方蘭生與方沁兒的互動時常常這樣想,看著昔日衝動莽撞的少年長成了一名溫文沉穩的父親,他是真心地為方蘭生感到高興,只是苦拙於言辭。

「木頭臉你還是這麼不會說話。」感覺得出百里屠蘇似乎是想要安慰他,方蘭生一掃剛才的鬱悶,大笑了出來。

原先瀰漫在他們之間的沉默就這樣被打散,方蘭生也起了說話聊天的興致。

他們兩人從未有過如此和平安寧的對談。

「其他人有什麼消息嗎?」他問了方蘭生,想著那些舊友,打算從琴川離開後就去尋他們,然後看著對方輕輕地點了點頭。

數著手指,方蘭生回答著:「蓬萊一別後,晴雪好像又去了不少地方,但是最後她信上說回到中皇山,當了侍奉女媧的靈女,久久不能回到地面人間;襄鈴一年多前傳來的消息說,她跟我們在江都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大夫姜離回了青丘之國,正要努力修練成法力高超的天狐,將來也可以跟你一樣闖蕩江湖;紅玉則是回到了她主人身邊,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天墉城,但是一有空,她就會給我消息……」話與未竟,方蘭生的臉卻是一黯,「倒是那個酒鬼……我還真沒了他的消息,晴雪在還沒回到中皇山時想必也是在找他吧……」

百里屠蘇看著方蘭生的黯然沒有接話,他總覺得方蘭生既然會刻意將自己帶離方家,來到這樣一個充滿了回憶的地方,想必不只是要與他說這些。

果然沒錯。

百里屠蘇看著他的臉,而方蘭生此刻雙眼正是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不再有以往的敵意或者心虛,而是用一種很認真、鄭重的眼神。

「木頭臉,你比起以前那個死樣子,現在更會笑了。」

「這樣很好,真的。」

「以前看著你,總是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動不動就要與我們撇清關係,這世間那麼大,你卻刻意要與我們都保持距離。」

「我那時很討厭你,討厭你那副什麼都不說的樣子,討厭你就像是下一秒就要死掉,也都無所謂的表情。」

「可是現在……應該說從蓬萊回來後,我就時常想著……」

「雖然我現在還是不知道你還打算做什麼,可是你還活著,只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人生在世,本來就不能事事如意,但是只要能過得開心,這樣就很好了。」

一字一句,嚴肅地看著百里屠蘇,對著他的臉說著。

緩慢,又堅定。

幾年下來,方蘭生才悟出了這樣一個的道理。

簡簡單單的道理,連三歲小兒都知道。只是又有誰能明白,方蘭生口中的開心,是得要經歷過多少的悲哀苦痛才堆積得出那兩個輕鬆的字眼。

唯有百里屠蘇能夠稍稍瞭解一些。

他看著方蘭生又閉著眼,似乎是在思考些什麼複雜的事情一般,緊緊皺著眉。最後才在幾番掙扎過後,他轉身走進了屋,不多時又走了出來。

不同的是方蘭生懷裡現在正揣著一個半人高的包袱。

「喏、這給你。」雙手將那個包袱遞給百里屠蘇,方蘭生輕輕撢去布巾上的灰塵。

「這是何物?」他捧過了那個物件,不怎麼重,觸感像是木頭。

「從前在咕嚕灣,夔牛的寶庫中,我挑了這個東西。」那是當時他們從青龍鎮出發,在咕嚕灣打敗了想要霸占夔牛一族寶庫的妖物之後,夔牛族長延枚答應給他們的謝禮。

「後來回來後,本想要把這給丟了,但是又給月言撿了回來。」琴川疫病蔓延時,他正好把這東西帶回家裡放著,只是後來又匆匆趕去青玉壇才落了下來。

「當時,我是想要送給他的。」從前就想著要給那個人一塊上好的木頭製琴,只是苦於沒有那樣的機緣。

他還記得在夔牛的寶庫中看到這木料時他有多開心,只是怎麼知道就再也沒有了送出去的機會。

「跟他說,有空也回來看看吧。」交出那包裹的時候,方蘭生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雖然我還是不會原諒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二姐方如沁的死是他一輩子都彌補不了的悔恨。

「但是、想想,總覺得能回來,終究也是好的……不用這樣一個人孤伶伶的,沒有家。」他看了一下熟悉的庭園。

「跟他說,這裡我都替他維持原樣,畢竟也在琴川過了這麼多年了……」處處都能見到小時候纏著那個人玩耍的景色。

「桐姨……就是巽芳公主,她以前種在這裡的花花草草也都照顧得很好……」也永遠都不會忘記那老婦人對著自己的慈愛和包容。

「跟……歐陽少恭說一聲吧。」他終於將這幾年下來,連回想都不敢的名字給說了出來。

「如果,你有見到他的話。」然後將這一句話,繫在了擁有歐陽少恭一半魂魄的百里屠蘇身上。

 

那一夜,方蘭生像是終於卸下了重擔一般,前所未見得對著百里屠蘇,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他隔天便離開了方家。

臨走前,百里屠蘇又與方蘭生說了幾句話。

「保重。」他依舊是拙於言辭,只是看了方蘭生一眼,言淺情深。

「你也是。」拍了拍百里屠蘇的肩膀,「看到其他人時,也幫我問個一聲好。」

「嗯。」點點頭,看來方蘭生果然知道自己的打算。

「屠蘇叔叔有空要常來玩啊,沁兒嫁人時若是沒看到屠蘇叔叔我就不嫁了。」方沁兒就站在方蘭生身邊,矮矮的身軀只能勉強抓著他的手,天真的童言童語還是讓兩個大人都有點無措。

「好。」但是阿翔很親近這個小女娃,甚至願意啄下一根羽毛送給她,如今那根羽毛成了方沁兒掛在脖子上的項鍊。

「等沁兒結婚時,我會送你一對泥人娃娃。」蹲下身,摸了摸她柔軟的頭頂,他難得與人承諾。

「嗯,屠蘇叔叔再見~大鳥也要保重~」對著海東青和百里屠蘇揮了揮手,年紀尚小的女孩還不懂什麼是別離。

「木頭臉,看到他的話,就幫我說一聲吧。」最後,方蘭生又對百里屠蘇叮囑一次。

「我會的。」看著百里屠蘇又點了點頭,方蘭生也笑了。

 

又是一年芳草萋,風清月白故人情;

送別不過壩堤柳,且將離愁寄長亭。  

 

他拿起了行囊。

昔日背著焚寂的背上如今換成了一塊包裹成長條型的木板,輕盈的木料不會給他帶來負擔,卻又沉重地滿載故人的牽掛。

他走出了方家,邁開步伐往城郊前進。筆直的官道他慢步走著,南北向的青石街道雖然長,卻無甚阻礙。當他每每回過頭,都能見到方蘭生抱著方沁兒,就站在方家門口,他們的目光送著自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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