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詐死

 

天色大亮。

街道上模糊的人聲隱隱約約傳入了冷暖閣內,帶著早晨特有的慵懶與蓬勃朝氣,與房間內情事方歇的淫靡氣息形成了極大的對比。

男人微愕,似乎是不曾想過會從戲子的口中聽見這一番話。

「很吃驚?」解語花看著男人的臉不禁笑了出聲,不帶半點嘲諷,彷彿發自內心地對著眼前的君王許著一個簡單的願望。

「你以為我會不惜血染山河,只為復仇?」

「這倒是。」帝王點了點頭,他看著解語花身後那一團不曾減過分毫的沖天怨氣,難以想像這樣一個背負著深仇大恨的人會說出只求一個太平天下這樣的話語。

「你給不給。」不在這個話題上多做討論,戲子又問了一次,「我要的東西,你給不給?」

瞬間的沉默。

男人透過黑綢望著解語花,想要判斷眼前的戲子話中真假。

一會過後。

「你要的,我還給不起。」男人卻是微帶著歉意與解語花說著。

「你說過欠我的。」不滿地挑起眉,「君無戲言。」

「可……」男人的話語被突兀地打斷。

「你以為,既然是我自薦為你謀士,又怎麼會給你一個生靈塗炭之後的天下?」

「願聞其詳。」男人穿上了一夜縱情之後顯得凌亂的衣衫,卻是怎麼也弄不好腰上帶扣,解語花斂下了眉,也不知是不是還嘆了口氣,他伸手過去將男人的衣著打理好。

「等待的時間已經夠久了,從今日起,我會一步一步告訴你。」

「為了你所謂的太平天下?」

「是。」拍了拍平整的衣領,戲子的唇勾著淺淺弧度。

話語稍頓,解語花緩緩走到了窗邊,冷暖閣一面臨著有著假山流水的庭園,一面卻是對著青石大街。

「從來皆是開國易,建國難,而守國更難。」從處於較高處的冷暖閣看下去,正好飽覽著這一條街景。

儘管花街是從夜晚才開始熱鬧,白日裡顯然不比黑夜繁華,卻也有不少早起的攤販已經開始做起了生意。

遠遠看去,可看見數攤賣著早食的小販,食物的熱氣蒸騰成了白煙飄著,想像得出剛出籠的早點的香氣,最後全部都給融入了晃晃日光中。

難以想像這樣昇平和樂的景色,即將被烽火與硝煙覆蓋。

解語花舒了口氣。

「你齊家百年大業,終歸也給了天下數十年的安寧,我斷不會為了私情,而壞掉這百年基業。」又將木窗推開了些,直到日光充沛地灑落在房間內。

房中一直燃著的香氣被早晨的風給吹散了些,取而代之的則是從窗外傳進來的麵食香氣,以及陽光暖暖的味道。

「你信我,而找我相幫,同樣的,我只求你這一件事。」

「你、」

男人話語未盡,還想說些什麼,卻是被眼前這一幕給震懾的說不出話。

是解語花雙膝落地,面朝著他,跪了下來。

那個高傲的不可一世,眼波流轉間好似睥睨天下、不顧一切的戲子,正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我解家已被滅族,仇人卻還好好活著,這股恨意不會消停,可我只求你這件事。」

解語花說了一次又一次,不再是那樣半真半假的口氣,吐出口的字字句句都恍若灌了鉛,沉重地壓得人喘不過氣。

直挺挺地跪著,一雙桃花眼卸去了濃重妝彩牢牢地看著君主,不閃不避,定要對方給出個滿意的回答才肯罷休。

那瞬間,解語花竟才像是個帝王,對眼前男人下達著不容許反抗的命令。

就這樣一上一下地對望著,像是一場無言的爭鬥,直到戲子跪著的膝蓋已不覺痛麻,也不曾開口示弱過。

最後,像是總算確定了解語花口中所說的並非戲言,男人緩緩開口:「好吧。」

聽得男人的許諾,解語花唇邊才又綻出了笑意,他撐著一旁牆壁,緩緩站起了身,拍拍衣服上的微塵。

「空口無憑,需得要個定金才作數。」儘管一陣一陣的麻癢感從膝窩往上傳達,解語花還是勾著一張完美無瑕的笑臉,不給男人任何一絲反悔的機會。

男人苦笑,這時的解語花又是那個戲台上呼風喚雨的當家戲子了。

「一時半刻,你要我去哪裡找東西來給你作定金?」

「身為皇帝,身上總會帶點什麼東西吧?」挑起了眉,不信男人身上什麼東西都沒有。

「玉珮寶石一類的那還當真沒有。」沉吟片刻,男人抬起了頭,「不過倒有一樣東西適合當作定金。」

不等解語花發話,男人一手探進了衣袍內。

「這個。」從中掏出一物,是以金線細細繡著祥雲龍紋圖案的錦囊。繡工精緻,布料也是上佳,一看便知是出自於禁宮內院裡的物品。

戲子不過看了一眼,就撇下了嘴角。

「我要區區一個錦囊何用?這定金作不得數。」

「打開來看。」男人催促著。

睨了男人一眼,解語花動手拆開了錦囊上的綁線,一柄扇子就這樣落在他的手中。

「扇子?」

「不錯。」

他勾起了唇,彎出了一抹艷色:「一柄扇子就想打發我?你這定金也太敷衍。」然後唰地一聲攤開了扇子。

十六柄扇骨,白色絹面,不過是坊間可找到的平凡之物,甚至連尋常人家中還不屑於擺這樣毫無特色的東西,如今從一位帝王的手中接過,解語花終於笑出了聲。

「你這皇帝當的也忒窮酸,竟隨身帶著一柄不好看的扇子?」枉費裹在外頭的那個錦囊看起來華貴無匹,誰料得到裡面居然裝著這樣一個平凡無奇的物事。

「這柄扇子,可比你那些綾羅綢緞還要珍貴上數百倍。」

「此話怎講?」

「我現在給不起你一個太平天下,但是,若當真事成,你要的天下想必也是指日可待。」

「哦?」往上微勾的桃花眼閃爍著笑意,戲子繼續聽著男人正欲許給他的承諾。

「若有朝一日,天下太平,那就請把你未來看到的盛世繁華,都繪在這柄扇子上。」男人的手握住了解語花。

戲子彎起了笑,以同樣的力道回握住帝王的手。

「君無戲言。」

 

 

男人不是日日都來冷暖閣。

這是理所當然的。

縱然他不過是個魁儡皇帝、縱然整個皇宮沒有人將他看進眼裡,他終歸還是個皇帝。

解語花看著男人平日到來時總習慣坐著的角落,在今夜卻是空空蕩蕩地,沒有了那個人調笑一般不正經的話語,矮几上也沒有擺著酒壺。

一切都如同最早以前,兩人還未相識的時候。

今日登台唱的是戲是霸王別姬,解語花懶懶地靠在躺枕上,妝容未卸,華麗的霞帔與頭上翠花皆還完整地穿戴著,一點也不嫌沉重似地,彷彿還在回味那一聲聲淒切纏綿的戲詞。

胭脂輕點,淡掃蛾眉。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

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

寬心飲酒寶帳坐。──

 

他口裡低吟著熟悉的唱詞,手靠在一旁矮几上,有意無意地打著節拍。

眸光有點渙散,儘管並未唱錯一字半句,可卻是聲不成聲、調不成調。

最後解語花笑了出來,止住了這曲荒腔走板的歌。

笑裡帶著幾縷自嘲、帶著幾絲苦澀,還有幾分朦朧不清,似乎是想起了那個不過只認識了數月的人。

只有數月之交的陌生人,竟會如此輕易地將一個國家、甚至以性命交託。解語花想不透男人,卻又詭異地覺得這樣的關係似乎本就理所當然。

飲下一杯冷茶,仰頭的動作有些過大

戲子的手裡握著一張白紙,上頭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墨黑色的字,那是這幾年下來,他一點一滴所掌握到的籌碼。

男人不是隨便地就找上了解語花,必定也是手上掌握著什麼線索才會牽上了解語花的這條線。

賭的就是這些東西。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那一場後來回想起來略顯荒唐的情事過後,在男人離開之前,解語花曾這樣對著男人說過。

『給我半個月的時間。』

『你是要與誰聯繫才把我給支開的?』

解語花睨了男人一眼,『這與你無關。』

『別這麼不通人情嘛,好歹我們也是繫在同一條船上了。』又是那樣不帶半點正經的笑容,男人湊上前去,玩笑似地啄了一下解語花的唇。

還以為戲子會退讓一步。

可惜解語花從來就不是那樣子會懂得退讓的人。

『還想要我幫你的話,就滾。』

最後的印象便是男人輕車熟路地躍下冷暖閣,颼地一聲又竄出了高牆,敏捷矯健的身手一點也不受視不清的雙眼所害。

點點陽光灑在男人玄色衣袍上,宛如鑲上了碎金。

儘管燦爛非常,卻注定無法給男人照出哪怕只有一星半點的光明。

解語花將有點偏差的思緒給拉了回來。

男人不笨,甚至是心機深沉非常,這點從他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皇宮,然後再無聲無息地潛入冷暖閣而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就可略知一二。

他們都知道面對著彼此,從未有過真心一詞,所以才會再再地試探著對方的底線,想要看看對方到底會為了彼此而做到哪一個地步。

男人在試探他,他也再試探著君王。

真心,那是多不值錢的籌碼,在戲子與帝王面前,最不值得一顧。

卻是兩人都如撲火的飛蛾一般,滿心滿意地以為可以從這一場賭局中完美脫身。

怎麼可能。

手裡還握著那一張紙,他最後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然後起身將罩著燭火的絹製燈罩掀開,伸手就將那一張寫滿字的白紙探到了燭焰的尖端,眼看橘紅色的火光逐漸吞噬著那一張紙,看著平整的紙面變得焦黑,直到最後枯朽成了灰燼。

再無人能看清原本的內容。

他卻是已然熟記於心中的。

男人花了三年找到了他,他又是花了多少年,才一步一步地走到可以讓男人發現到他的地方?

頂頭映著的是晃晃光明,腳下踩著的卻是無際黑暗。

正如那一張被他燃燒殆盡的紙張一般。

寫滿冤債孽緣。

他啟唇又輕輕唱著,唱那人間盛世煙火,終歸也不過是一場落花流水。

明明未曾飲酒,唱出的詞藻卻是字字句句都染上了酒氣,吟著盛世華年,鏡花水月。

腳下所踩的這個仍然安詳富庶的王都,再過不久也會被烽火鐵騎給踏平。

將會是他一手造成的。

解語花一生,沒有跪過人,哪怕是當年解家還在時,也不曾跪過。

卻是在那一天,他毫不猶豫地就當著男人的面,雙膝跪地。

事後回想起當日那一幕,解語花仍是覺得驚訝而不可思議,卻又覺得理所當然。

他不是在跪拜一個帝王,而是在天地的見證下,行了一個隆重的禮。

為了這個即將迎接一位新王的國家。

手裡把玩著那一柄男人當成訂金交給他的素面摺扇,刷啦幾聲打開又闔上,透過了扇骨之間的縫隙看著他所熟悉的房間,不知到底是看到了什麼景象,解語花嗤地一聲突然笑了出來。

「太傻了。」

也不知道是在說著誰。

那一晚,冷暖閣中少了另一個人的身影,本來就寬闊的房間顯得更加空蕩,就連平時聞慣的薰香,在此夜都濃郁的顯得有些刺鼻。

那一晚,學著平時那一個男人的樣子,近乎放縱地飲下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從初入喉時的甜香直到最末的辛辣,戲子一口接著一口,細細品嘗。

那一晚,解語花就這樣,藉著酒意微醺、藉著矇矓思緒,唱了整整一夜的曲。

 

半個月,在男人的苦苦等待之下,總算到來了。

解語花當然還是一如以往的悠閒,彷彿只是一個尋常不過的日子。

當然他們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層假象。

他們在桃花結苞的那個季節相遇,直到如今已是百花將衰的秋日,不過才相識了半年時光,期間經歷卻讓他們覺得如此漫長。

相處的時間那麼短暫,卻是一步一步,籌措著連環計謀,生死交關。

如今兩人相對時,全無陌生而尷尬的氣氛

連性命都交給了對方,還有什麼會放不下?

男人依約到來,依舊是一張玩世不恭的笑臉,像是個滿懷好奇的孩子一般,等著這個從來都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戲子帶來驚喜。

解語花靜靜看著眼前雙眼被蒙上一層黑綢的男人。

良久。

不知是誰的嘆息融入了這一室暖香,解語花站起了身,不管被那帶有疑惑的視線,背過男人走到了鏡台前,拉開了珠奩。

撥開雜亂堆疊於絨布上方的瑪瑙翡翠,纖長的手指似是在尋找什麼一般,朝著木櫃的更深處摸索,直到碰上了一個小巧的暗扣。

喀噠一聲,像是銅鎖被蹺開的聲音。

窸窣幾聲過後,一個毫不起眼的墨色木質小瓶落在解語花的掌中,木質紋理透過了掌心的溫度,隱隱浮出了一層淺淺花色,在搖曳的燭火中晃動著,看不清上頭繪著的是什麼圖案。

黑色小瓶無甚特別,接過了瓶子後,男人揭開了上頭封著的木塞,剎那間只覺一股奇特的氣味從瓶中散出。不是花草植物類的香氣,也不是尋常能聞到的藥材味道,只因那濃濃的青草氣息中還微微透著一道輕微的血腥,將本來該是清新的氣味添了一味詭譎。

卻是眨眼就消散在房中,只餘下解語花本來燃著的薰香香氣。

將瓶身放倒,滾出了一顆赤紅色的丹藥,鮮豔的色澤如同從浸潤在鮮血中的土壤中開出的藤花,帶著如同淬了劇毒一般的妖豔,誘惑著人心。

「這是什麼?」男人湊近一看,丹藥無甚特別,也無什麼氣味,除卻那鮮紅到有點刺眼的顏色外,找不出奇特之處。

解語花看著男人疑惑的臉露出了淺笑。

「吃下去,你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哦?」男人被勾起了好奇心,「莫非這是什麼仙丹不成?吃下去會長命百歲的藥我可是不要的。」

他有點沒好氣地白了男人一眼:「吃了會折壽。」

「那剛好正中我下懷。」

「不說笑了,談正事。」輕輕的力道拍了一下男人的手臂,帶著幾絲誰也沒查覺到的親暱感,解語花整肅了面容。

「這是假死藥。」

「你可真神通廣大,除了唱戲製香之外,還會煉藥?」帶著七分狐疑,三分好奇,男人端詳著手中這一顆藥丸。

「不神通廣大的話,你要我何用呢?」明白男人會有此懷疑是正常不過的事情,解語花耐著性子開始慢慢地說著這顆丹藥的用途。

「對方的人手已經布置好了,你是唯一的阻礙。」宛如在談論著茶餘飯後閒事的口吻,誰能猜想得出這裡頭的內容如此驚心。

「若連你也死了,對方才會真正地肆無忌憚。」一隻手架在矮几上,修長的手指輕敲著桌面,發出叩叩的聲音,是解語花思考時下意識會做出的動作。

男人沒有打斷解語花的話,直到叩叩聲停止。

解語花抬起了眼,瞳孔裡閃著跳躍的微光。

是志在必得的眼神。

「那時,我這邊才能夠有所動作。」

「你一死,那個男人少了顧慮,正好趁他得意之時,一舉攻破。」眨了眨眼,算是將這段話語做個結尾。

「不與我說說你的計畫?」男人問著,不是信不過解語花的能力,也猜得出解語花用此一計的動機,但是男人還是想要從解語花的口中聽到詳細的佈局。

只是這次,戲子卻是不管帝王的一再要求,緘口不言。

「到時,你自會知道。」

「你這半個月不見,就是為了這個?」兩指拈著小小的藥丸,彷彿一個用力就會將這顆丹藥給捏碎,男人力道倒是拿捏得恰好。

看了一眼還想多說些什麼的帝王,解語花又開口:「用人不疑。」

男人重重地嘆了一大口氣。

還誇張地搖了搖頭,「你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要投機的話,等事成之後再說吧。」一掃方才略顯嚴肅的面容,解語花總算是笑了出來,「只怕到時,你擺脫了皇位,就看不上我這小小戲子了。」

「怎麼會呢,我放不下你的。」嘻嘻笑著,沒個正經樣,「等我不當皇帝了,就把你從這地方給偷走,一起流浪去。」

我拋下這無聊的江山,你也不要這虛情假意的戲台,就這樣兩個人,無牽無掛,四處為家。

當然聽出了男人的話外之意,戲子卻沒有回話,只是一雙桃花眼微微瞇著,笑成了彎彎月牙。

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

「怕我賴帳?」這回換成男人不滿了,挑起了解語花的下巴,輕咬了一口在唇角,像是懲罰,「反正我都賭在你身上了,還有什麼是拋不下的?」

「連命都要拋下?」

「你要的話,給你又何妨?」聳聳肩,後又補上一句:「不過要我真死了,又有誰能夠給你你要的太平天下?」

解語花輕呵了一聲算是回答。

「所以說,這藥真的是你做的?」

「當然不是。」

「喂喂,不會這吃了之後假死變真死吧?」他雖然信解語花,可沒說信除了解語花之外的人,猜到了解語花的動機不代表他會願意完全接受。

「你說呢。」

「我就算不要長命百歲,也不要死在一顆莫名其妙的藥丸上,那也未免太不值得了。」故意地哀嚎了一聲,男人眼神瞄向戲子,只見解語花還是勾著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聳聳肩,覺得有些無趣的男人嘿嘿笑了一聲,沒再出聲,只是接過了解語花手上的那一瓶木瓶把玩著。

明顯還是對這來自於他人之手的東西不太信任。

「用人不疑,疑人自也不用。」解語花又再道。

「你既然都有辦法可以找到被滅門的解家遺孤,我又怎麼會沒有辦法認識幾個會煉藥的人呢?」

「這也在你所謂的計畫之中?」

「那當然。」

「包含給你藥的這個人?」

「是。」解語花頓了頓,斟酌了一下用詞之後又繼續說了下去:「是可以信任的人,你們會見到面的。」

「哦?」男人的好奇心更高了,似乎是第一次從解語花的口中聽到另一個可以相信的人而感到新鮮,「我會見到?」基本上他在宮中會見到的人除了國師之外,就只剩下固定灑掃寢宮的侍女和負責監視的衛兵,更遑論是在宮外。

戲子點點頭,「很快。」

「又是你說的事成之後?」

「是。」

「好吧。」伸了個懶腰,「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那我也只能等著啦。」

「那顆藥,功用是什麼想必我不用再多說。」看著男人不再追問丹藥的來源,解語花微微放鬆了身子,本來還以為男人會硬要問出個答案才肯罷休,那情況就會複雜許多,所幸沒有。

雖然對於帝王如此輕易地就放棄了問話感到有些意料之外,但解語花自是不會又重新挑起這個話題,他清了清嗓子。

「我想你也應該很清楚要怎麼做。」

男人點了點頭算是明白,無非就是要製造出自己已經死亡的假象,最好是由那些近身侍女護衛將這個消息傳出去,才顯得可信度更高。

「等你吞下後,我會接到消息……」還想再說些什麼,卻是男人抬手止住了解語花。

「要多久?」

解語花愣了愣,隨即明白了男人話中的意思,他回答,「一個月。」

「這麼快?我還以為要我躺上個大半年呢。」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要苦惱了,誰知道半年中他的身體會出什麼事,幸好只有一個月。

「我可以跟你保證,在你死亡這段期間內,不會有人傷害得到你。」像是知道男人在擔心什麼事情一樣,解語花很快地給出保障。

「因為這個人?」男人晃了晃手中的瓶子,聽見藥丸在裡頭翻滾而帶起的喀喀聲,「在宮裡?」

解語花抿唇思考著,最後還是決定了實話實說:「是。」

「我知道了。」話題有點突兀地結束在這句話裡,男人猛地站起了身,將木質藥瓶放進錦囊中用絲繩束起。

「依你說的,那我們會有一個月見不到面。」他整了整有些皺摺的衣袍下擺,「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難得沒有在冷暖閣中留宿,解語花挑起了眉,本以為依著男人的性子,不在這待個一、兩天,是請不走這尊大佛的。

當然解語花是不會開口要男人留下的。

畢竟,就算留下了,也沒什麼意義。

「慢著。」撐起了斜靠著躺枕的身子,解語花看著男人即將離去的背影,突然開了口,止住了君王的腳步。

他回過了頭,「還有什麼事情嗎?」

「你真的就,這麼信我?」微揚起頭,指了指被男人揣在懷中的藥瓶,解語花難得有點狐疑地問著。

儘管與方才要著男人相信自己的話語矛盾,而解語花也相信心機深沉的男人不會笨到連基本的懷疑都沒有,甚至還以為男人會問著這瓶藥從哪裡來、製者何人……等等細節的問題。

但看著就這樣簡單要離開的人,戲子仍是忍不住地開口。

而男人不知是不是也看出了解語花沒有說出口的狐疑,只是給了一個有點無賴的笑,輕飄飄地留下一句話之後,又抬起腳步往前邁進。

「如果是你的話,我自然是相信的。」

 

 

五月榴花紅勝火,六月蓮荷似錦霞;

七月雞冠胭脂染,八月秋桂漫帝鄉。

 

遠方的天邊響起了一聲悶雷。

在即將入秋的這個時節,桂樹吸飽了雨水,正欲含苞待放,如今卻不尋常地在這個時候,開始響起陣陣雷聲。

層疊的黑雲掩蓋著山巒,將原先清晰可見的翠綠山峰稜線暈染成了一道矇矓的景致,如同一滴不慎落入澄澈池水中的墨跡,模糊了天地之間的界線。

悶熱的空氣中夾雜著滾滾雷聲,九月的風聲裡混著青草土壤潮濕的腥味,炎熱不減,更是添了幾分黏膩感。

山雨欲來。

在王城城郊不遠處,傍著雁行山山腳,坐落著一座江南造景的庭園。

不似王城內厚重的朱漆金牆、雕樑畫棟,反而是樸實無華、清寂幽靜,卻又因為滿園花樹蓊鬱,而綻出了蓬勃生氣。若從半山腰俯瞰這宅邸,只見偌大的園子中,以人力鑿出了一方半月型的廣闊湖泊,有楊柳依岸、有翠竹掩映、有儘管盛夏將過,卻依舊故我地開滿了半個湖泊的嬌豔荷花。

而湖心處,於水面之上,則是蓋著一座檜木枝枒搭建而成的六角涼亭。

涼亭從外觀看來並無甚特別之處,只是若是在盛夏時日,倒也不失為一個避暑的好所在。而如今,只見涼亭裡的石椅上,一個人斜斜地倚著欄杆,百無聊賴地盯著湖中兀自盛開的荷花。

「這天……看來是要變了……」

那人書生模樣,一襲天青色的長袍穿在他的身上更顯年輕,吳邪雙手支撐著下巴,眼神有點渙散,正朝著遠處濃黑的雲層自言自語著。

不是大旱就是大雨,而今都已經快到秋了,怎麼還瞧著有雷雨欲來的感覺,實在是弄得讓人有點心浮氣躁。

而當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一陣急躁的腳步聲從後方傳來。

涼亭三面環水,唯一一面通向陸地的是從岸邊延伸過來的一條長廊,那陣腳步聲自然是從長廊上傳出,踏在木頭上啪搭啪搭的聲響很快地就將吳邪從自己的神識中拉回現實,他略帶不滿地皺起了眉,瞪著快步走向自己的人。

「小少爺!」來人比吳邪的年紀略小一些,有些豐腴的臉頰在奔跑過後添了兩筆紅潤,看起來像是吳邪早上剛吃過的包子。

「吵什麼呢大驚小怪的……」換了另一個舒適的姿勢躺在石椅上,早就提醒過王盟要他不要老是慌慌張張的,可惜提醒的成效不彰。

「匆匆忙忙的,有什麼事情啊?」

聽見吳邪的問題,王盟趕忙恢復下自己有些快速的心跳,試著平穩地將消息回報給吳邪:「有人要我捎封信給小少爺。」語畢,還從懷中掏出了一紙嚴密封實的信件。

吳邪挑起了眉,發出了嗤的一聲輕笑:「一封信也值得你大驚小怪?」

「嘿嘿……」突然被點醒一般,王盟露出了有點靦腆的微笑,跟在吳邪的身旁伺候太久,難免也沾染上了對方一有動靜就大驚小怪的個性,甚至他還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像極了吳邪在窘迫時會做出的動作。

吳邪轉頭不理王盟,接過了信之後先將信件稍微翻看了一下,發現沒有署著發信人的名字,疑惑的同時手也不停地將信件拆開,直到露出裡面的白紙。

寥寥幾筆墨跡根本用不了這麼大一張紙,也不知寄件人是誰,不過幾句話而已還用了這麼一大張紙……

吳邪嘴裡咕噥著。

本來以為只是尋常書信,故他也沒怎麼上心細看,甚至來說他腦袋還有點不大清醒,直到反反覆覆地將內容給看進去之後,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呆愣愣地,一時半會竟說不出了話。

而這差點將王盟給嚇傻,才剛平順下來的心跳瞬間又跳到了嗓子眼上,他焦急地連聲喚著眼前看起來六神無主的吳邪:「小少爺?小少爺你怎麼了──?」

方才都還好好的怎麼看了一封信之後就成了這樣了?該不是信中有詐還是吳邪突然中邪了吧!?

王盟有點欲哭無淚。

只不過這時乾著急也成不了大事,他連忙將手掌伸至吳邪的眼前揮了揮,雖然毫無反應但好歹看起來無甚大礙,只見王盟眼看著吳邪像是死死憋著氣一般,一張臉漲得通紅,正想著是否要去叫其他下人過來協助時,吳邪終於出了聲。

喉嚨裡傳出的聲音嘶啞地像是多日不曾飲過茶水的乾枯一般,又嚇得王盟跑去石桌前倒了一杯涼茶讓吳邪緩緩喝下。

連灌了幾大杯茶,眼看茶壺都快要見底時,吳邪才好不容易順過了氣。

他拍了拍胸口,又大喘了幾聲,然後慢慢地,吐出了似乎連聲線也都帶著顫抖的話語。

「他要回來了?這時候他要回來了?」愣愣地看著信紙上簡短的內容,吳邪甚至捏了捏自己的臉頰,直到傳來了痛楚,他才恍然大悟一般地發現這不是個夢境。

嘴唇無聲地開闔,他低聲地喃喃自語著,連王盟也聽不清吳邪嘴裡念叨的到底是些什麼內容,直到吳邪突然大吼出了一句「狗日的當初不說一聲就走現在又隨隨便便地回來真當小爺一直在等他啊───!!」

「誰啊?誰要回來了?」王盟一臉好奇,湊上前去想看看那封信裡頭到底寫了些什麼東西可以讓吳邪的情緒如此大起大落,只是才剛靠過去一點,吳邪猛地站起了身,讓重心不穩的王盟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面上。

還不等王盟反應過來,吳邪早已咚咚咚地跑過了長廊,回到岸邊去了。

直到申時,用膳的時間才見吳邪從房間慢慢地踱步出來。

那一天的吳邪六神無主地,連晚上吃飯時也都像是被霜雪打蔫的茄子一般提不起勁,看得隨侍在旁的王盟一陣心驚膽戰,就怕吳邪又出了什麼蛾子。

所幸一切都只是有驚無險,總算是安然地度過了晚膳的時間。

而歷經了白天一場短暫的驚心動魄導致怕吳邪又出什麼差池的王盟,傻傻地站在吳邪的房門外守了一夜。

也只有他才知道,向來一沾枕就睡得不省人事的吳邪,整整一夜輾轉不能成眠。

 

隔天一早,吳邪頂著一張憔悴的臉,走出了房門。

他就住在吳家祖厝裡,一個邊邊角角的院落中。說是什麼這邊清靜沒有閒雜人等的喧嘩聲吵得他睡不著覺,其實吳邪不過是獨鍾這個院落中有一片竹林景致罷了。

在他使喚著王盟去把早點端過來他好在房內用餐的時候,正好也在屋外呼吸了一把早晨的微涼空氣,好不容易才讓一夜未眠的他看起來精神些。

想了一整夜那封信件上的內容,從剛開始的驚愕之後又變成了懷疑,而懷疑過後又帶著疑惑與不解,複雜的情感纏著他夜不能寐,直到遠方傳來了雞啼聲,他才發現原來已是一夜過去。

晃了晃頭,還在想著王盟怎麼耽擱那麼久還沒回來,這小子真是動作越來越懶散了一定得好好教訓一番才是的吳邪正在碎嘴。

卻看見了從竹林後的月亮門上,大步走來了一個中年男人。

家僕模樣,而魁武健壯的樣子比看起來就文弱的王盟多了幾分氣勢和可靠,臉上甚至還留有幾道猙獰的疤,遠遠看去頗有些可怖。

只是吳邪知道,這個人只是外表看起來匪氣,骨子裡倒是錚錚鐵漢子,是他家三叔的得力心腹。

「潘子?你怎麼來我這了?三叔他也回來了嗎?」看著來人,稍微掃去昨日接到一個意外消息時所帶來的錯愕,吳邪歪著頭,想著怎麼平時無聊到讓他直打呵欠的日子在這兩天突然豐富了起來?

通常潘子是跟著自家三叔在外頭闖蕩生意的,吳三省平常不太沾家,當然潘子也就不會過來吳家,所以往往只要看到潘子出現,吳三省回到祖厝的這個猜測也就八九不離十了。

「是的,小三爺。」潘子點了點頭,咧開了嘴,笑出幾顆白牙。

對著吳邪,也就像是對著自己的侄子一般,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些微長輩對著晚輩著和藹笑意。

「那潘子你是特地過來找我的?」吳邪想著搞不好又是三叔在外頭時得到了什麼新奇玩意兒才讓潘子給自己帶過來,從小時候就是這樣,直到吳邪已經不再是個看到新鮮東西就開心個大半天的小毛頭了,吳三省的這個習慣也還是沒有改過。

而意料之外的,卻是潘子搖了搖頭。

「是三爺要我過來找你,有些事情要商議。」摸了摸後腦,其實也搞不懂吳三省這次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不過他還是盡責地過來傳話。

「居然是要你過來傳話?什麼東西這麼神秘?」吳邪被挑起了好奇心,看著潘子希望對方能給他一點答覆,不過潘子卻攤開了雙手表示不清楚。

「這個就不知道了,不過三爺請小三爺到偏廳找他。」

儘管有點疑惑,但還是聽著潘子轉達的話語來到偏廳。

吳邪伸手在門上習慣性地規律敲了三聲後才推門進入。

他才發現原來廳中不是只有吳三省一人。

「二叔?你怎麼也回來了?」

吳邪有些詫異,與從商的吳三省不同,吳二白是在朝中做官的,雖然位階不高,還是有一些房產,坐落在京中,平常都在城裡辦公,無事不會回來吳家祖厝。

這次家中兩個長輩都回來了,看樣子還是有預謀地一起回來,吳邪皺了皺眉,想不清這其中因果。

「有些事情得讓你知道。」咳了一聲,先發話的是吳三省。

毫不拖拉一向是吳三省的處事風格,少了唧唧歪歪與客套般的噓寒問暖,他直接破題。

「我?」吳邪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明白,「要找也是找爹啊?」雖然自家爹爹感覺上有點不靠譜,但終究也還是吳家表面上掌事的人,吳邪想不清楚到底是什麼事情會越過吳一窮而落到自己身上。

「這事兒大哥也知道,但重點是你。」

這下吳邪心中疑惑更甚了,只是不等他再次開口詢問,從頭到尾沉默的吳二白已拿過了一個銅管,拆出捲在裡頭的紙,然後對著吳邪開口:「你先自己看著。」

接過從吳二白手中的那一管紙捲,吳邪不明就裡地攤開,一目十行地飛快閱讀著,然後漸漸地閱讀速度慢了下來,最後瞪大了眼睛,再抬起頭來時,已不見分毫方才還大剌剌的笑意。

紙捲從他的掌中飄落到了地上,落地輕微,只揚起了些許塵埃,映在不甚明亮的陽光中,成了一幅灰白的景色。

連帶著吳邪的臉色似乎都染上一些蒼白。

將視線投往了屋內的兩個長輩臉上,帶著驚懼與不可置信。

「二、二叔、這──!?」吳邪語無倫次。

「這是宮中傳來的消息,你趁早準備準備吧。」沒等吳邪將話說個明白,吳二白逕自說著話。

「準備些什麼啊!三叔,你也看過了吧?這、這這這是哪門子的事啊────!」其實更想開口問著對方是不是在開玩笑,但顯然從兩人的嚴肅表情當中便可得知這並非兒戲。

在偏廳中來回踱著焦慮的步伐,直晃的吳二白與吳三省頭暈。

最後不顧吳邪還在那邊驚慌失措,吳三省重拍了一下桌子,然後才沉聲開口:「由不得你不做啊……小姪子……」

一屋子的沉重氛圍似乎從吳邪踏入房中時便揮散不去。

拍桌時帶起的重重頓響讓吳邪也噤了聲,吳二白和吳三省依舊還坐在木椅上,尋常的模樣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異狀,就像是只是在日常之間,兩人與姪子的普通對話。

他有點呆愣地看著平日裡還算是和藹可親的長輩們,儘管不再如方才一般失控,卻是一時間有點反應不過來。

「張家也傳來了消息,他們已經做足了準備,等王宮這邊穩當,他們隨時可以出發。」喝了口茶潤喉,吳三省又開口。

終於才又找回了說話的能力,吳邪卻是微微結巴著。

「可這、這這這這……」沒有聽清吳三省方才話中提及的家族,吳邪焦躁地用手扒著頭髮,在腦中糾結了許久像是想不出一句最恰當的語句來表達如今心中的震撼。

好一半會後,他才巍巍開口。

「可這……這是、這是……」這是了好半天,欲說出口的詞彙在腦中掙扎了許久也找不到個出口,直到吳三省已經不耐煩地想要再次出聲,吳邪才終於把話說清。

「這是、造反啊……」

造反。

世人皆知當今天子無能,國家朝政被國師隻手撐天,朝綱不濟。

而天象異變、動亂頻傳、災厄四起,民不聊生,百姓們苦不堪言。

吳邪儘管不過是個被家裡人保護得極好的公子哥兒,卻因吳二白在朝中任職的關係,理所當然從小就耳濡目染了一些朝廷之事,甚至是隱隱約約地知道,家中有人在策劃著什麼。

只是若不出口道破,吳邪也樂得當個閒散公子,無牽無掛地待在家中,或者偶爾繞到城裡面關注一下自己一時心血來潮開的小古董鋪子,過的消遙而自得。

未曾想過原來這樣的家國大事,總有一天也會壓在自己的身上。

他盯著被他扔到了地上而沾染上些許塵埃的紙張,上面繪著皇宮內苑的地圖、清楚標示著守衛換崗的時辰,甚至一條一條羅列著關於逼宮篡位,那樣周詳的計畫。

字字句句,都是謀反,都是誅連九族的大罪。

可吳二白與吳三省,都只是沉默地看著他,不給任何一絲表態。

空氣如靜水般地沉澱了下來,就連本來粗重的呼吸聲如今也細微地不聞些許,屋外陽光燦爛,透過窗子的細框照在吳邪背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只覺身子如墜入冰窖般地寒冷。

他才發現自己竟是冷汗涔涔。

良久,吳邪才輕聲開口。

「這消息,是宮裡傳來的?」

吳邪知道,不管他二叔三叔有多少通天之能,禁宮之事又豈是他們這種商人之流可以隨意探聽的?而吳一白不過是個七品小官,加上吳邪對自己父親的認識,是篤定吳一白絕無得到這種謀逆消息的管道的。

剩下的便只有,皇宮中有吳家安插的,內鬼。

聽到吳邪的問題,吳二白終於是輕輕地點了頭。

而吳邪倒吸了一口涼氣。

與那些世襲的官宦人家子弟不同,在一些老一輩的人眼中,吳家本來是與官場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

吳家世代經商,數十年前皆是靠著一些見不得光的小買賣不高不低地撐著家計,久而久之也就這樣將這維生之計給傳了下來。

直到吳邪的爺爺,吳老狗那一代。

吳老狗靠著一雙毒辣的眼和圓滑的手段,將那原先不入流的所謂祖傳生意給做大,洗白了家底,雖算不上大富大貴,可終究也成了一方富戶。

但縱然是日進斗金,士農工商仍是將商賈排在末名,若是真想後代子孫出人頭地,只靠經商是萬萬不可。

所幸吳家有三子,靠著吳老狗打拚下來的事業,兄弟仨人老老實實地進了私塾,正正經經的讀起書,甚至還給吳家二子撈了一個官位。儘管只是區區七品文職,也總比一輩子當個商人給人瞧不起得好。

吳邪不知道這些事情是在什麼時候串通好的,甚至不知道為什麼一向不淌這些混水的吳家竟會密謀造反,一個接著一個的問題如浪潮,打得他毫無應對的能力。

不再如剛才那樣失控地大吼,吳邪此刻只能傻傻問著:「為什麼是我?」

像是猜想得到吳邪問出此話的動機,吳二白開了口:「解家。」

「解家?」

偏著頭,不太明白怎麼又多了一個牽扯到這渾水裡頭的世族。

「你現在不能接受也罷,時機還未到。」

「……時機……?」

尚處在震驚中沒有平復心境的吳邪慌亂中只捕捉得到隻字片語,連語句都無法組織清晰,鸚鵡學舌一般地重複著吳三省說過的話。

而吳二白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罷了罷了,這事兒,還會有人跟你說的。」有點無奈地擺了擺手,像是也看不慣終日無憂無慮被保護得極好的吳家小公子露出如此刻一般慌亂茫然的樣子。

終究,也還是吳家獨苗,自己的親姪子啊。

乾脆先停了這一場對話,等更為明朗之後再談也不遲。

反正,該輪到吳家的,是躲也躲不過。

這也是,從宮中傳來的消息。

「等、等等……二叔……」眼看著吳二白起身就要離開,心中還是驚懼交加的吳邪趕緊回了神,叫住了吳二白。

「這些,是你們很早以前就已經在計畫了,是嗎……?」

「早在先帝在位時,我們就在等這個機會了。」沒有否定吳邪的猜測,既然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麼多做隱瞞也是無用。

「我……們……?」儘管知道這種大事不可能單靠吳家就成事,再笨也曉得這種事情一定是牽扯了數十、甚至是數百人,糾纏不清。

只是當下得知一向韜光養晦的吳家居然處在漩渦中心,吳邪猛覺有點站不住腳。

「總之,你要有點準備。」

「那爹他……知道嗎?」話說出口之後吳邪後知後覺地發現似乎問得有點多餘,但是他也實在無法想像,平平凡凡當個教書先生的吳一窮也會與這宮鬥之事牽扯上關係。

「大哥知道。」吐出了一口濁氣,開口的還是吳二白。

「正因大哥知道,所以他才放棄了當官的機會,本以為能夠遠離官場一步是一步,結果……」

吳三省將話接了下去,「結果沒想到該來得躲不過,欠的,終歸是要還。」

「……欠的……?」

「等你接到消息之後,你會知道的。」

於是,他只能在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房中,低聲而緩慢地吐出一句話:「這事,我要好好思考一下。」

而屋內另兩名男人對視了一眼,似乎也明白這消息不是一時半刻可以消化得了的。約莫半盞茶的時間過去,吳三省重重嘆了一口氣,而吳二白只是朝著吳邪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吳邪才踏著恍神的腳步,走出那一間陰暗的房間。

與平時將所有情緒都顯在臉上的吳家小少爺實在太過大相逕庭,連一向與吳邪沒有主僕之分的王盟再看到吳邪陰沉的臉色之後都不敢造次。

而吳邪實在也沒那個心情去理會王盟的異常,只是黑著一張臉走進了房間,連燈燭都沒有點燃,任由漆黑將自己逐漸包圍。

似乎是只有這樣才能夠稍微平緩一下自己心中凌亂如麻的思緒,他近乎癱軟地倒在床沿,白日裡發生的事情走馬一般飛速晃過他的腦海,最後只剩下吳二白與吳三省對他說過的話,還有那一張密謀的造反的紙張。

再無多餘力氣讓自己躺到床上,吳邪就這樣靠著床沿,在恍惚中沉沉地睡去。

朦朧中,隱約還想起了一件感覺像是很重要的卻被他給遺忘的事情,可龐大的倦意在下一瞬襲上了他,讓他再也沒有任何一毫思考的餘地。

這兩天,他受到的刺激實在遠遠超過他平時所能接受的總合。

遠方悶雷依舊滾滾而來,這天,是真的要變了。

 

 

而正當吳家密謀籌劃的時候,皇宮內依舊是一片平和。

厚重的城門阻隔住了所有的現實,只留下了由喜慶構築成的虛幻,帶著積年累月的放縱,瀰漫在每一塊青石磚上,將宮頂的琉璃瓦片蓋上了一層易碎的盛世假象。

記憶中,應是生平第一次,如此正大光明地走過這一個該是屬於自己的地方。

皇宮內吹拂的風,比皇宮外還要拘束了許多,每一絲每一絲的涼意,都帶點高處不勝寒的意味在,也勾著幾縷華奢靡爛的氣息。

走在寬闊的走道上,看著守在兩旁的守衛露出了有點詫異卻依舊維持著禮節地朝他單膝下跪,他想起了一些發生在他登基後的小事。

曾有過一次,偷偷地躍上了屋梁,不似個帝王反倒像個宵小一般,鬼鬼祟祟地避開了巡夜的守衛,獨自一人悄悄地來到了王城中最為高處的朱雀台。

那時已過丑時,朱雀台上無人把守,徒剩滿壁紅燭,將這一個無月的夜照得明亮異常,也將他的身影映在了四面牆壁上,隨著清涼夜風,晃動起了這一室熱鬧,也襯出了他的寂寥。

帝王卻是捨了這片光明,反而吹熄了所有光線的來源。

不過剎那,原先被映在牆上的高大影子不剩一個,似乎是將人都一起捲入了黑夜之中。

男人則是行若無物般,一點都不受阻礙地越過朱雀台上的玲瓏擺設,走到了可以看清整個王城的角落,不用火燭,只是藉著滿夜灑落下來的星光,近乎貪婪地、眷戀地,看著他眼下那一片靜謐的城市。

從最遠處的王城城門望到了最近處的王都內苑,殿台樓宇、翹角飛簷,或者是幽靜的曲水流觴、或者是雍容的金殿玉階,每一塊磚每一片瓦之間,流洩出的是在這世間最恣意張揚的驕傲,錯落高低之間盡顯榮華與富貴。

那是一個盛世王朝該有的排場。

若是在二十年前,想必他也會對這樣的景色感到萬分自豪。

只是如今,他看著這樣的安逸和平,卻再也拉不出一絲笑意。

男人的手拂上了覆住眼眶的黑綢,柔順的布料觸感與他的手一樣冰涼,他仰起了頭,看著在模糊的視線中歪歪斜斜的寢殿。

他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寢宮中的。

從冷暖閣中,接過了解語花手中的東西時,他渾渾噩噩地,就像是走在一條懸在半空中,極細的繩索上面。

四周是比墨色還要濃稠的黑夜,他揣著解語花給他的東西,像是捧著一截明燭,妄圖在一片漆黑之中,點燃光明的火花。

墨色的衣袍一揮,七寶琉璃燈樹就墜在撲滿厚毯的地面上,匡噹一聲驚起了極大動靜,可他寢殿外的宮女侍衛卻恍若未聞。

宮殿空無一人,在這個虛偽的王朝背後,所有的人都刻意忘卻了君王。

黑綢遮住了他的視線卻不能阻擋一幕幕浮現在他腦中的畫面。

他閉上了眼,在一瞬間的漆黑過後,迎來的卻是晃晃燈光,燦爛的焰火幾乎都要灼傷他的眼眶。

宮燈熠熠連漫天星子都要黯淡幾分,畫棟雕梁是巧匠名工一刀一刀鑿下的盛世華彩,金碧輝煌於這個天下極盡所能的鋪張炫耀。

朦朧虛空之中似乎是映出一片長安之景,夜風吹來了處處笙簫,將紅紗暖帳也吹起了一陣濃稠的馨香。

可看在他的眼裡卻彷彿是看著一齣戲台上的皮影,一舉一動皆是身不由己。

天下攸關如何,黎民蒼生如何?

這個江山宛如棋盤,縱橫在規矩之間,預測不了輸贏,他只是這棋盤上一顆動彈不得的子。

卻偏偏要將這盤看似平和實則洶湧的棋局全部打散。

盛世,於他眼中卻揚起了烽火硝煙;笙簫,於他耳中卻只剩下兵戈戰鼓,就連那濃稠的馨香,竄入他鼻中便只餘作噁的血腥味。

他聽不見絲竹樂音,只聽見邊疆擂起的戰鼓;嗅不到花香芬芳,只嗅得到塞外腐朽的血味,京城的繁榮,是由邊陲城鎮的鮮血所鋪成的大紅地毯。

他走在了白骨鮮血之上,然後演繹著一場荒唐的盛世戲碼。

男人睜開了眼,那一條薄薄的黑綢撐不住扛了這萬里江山的重量,冰涼的水氣如夜露,從他的眼眶中緩緩落下,頃刻便消失在空氣中。

他腦中浮現出了重潤殿中那一張龍椅。

椅上雕著金龍盤旋,祥雲獻瑞,端端正正地擺在大殿正中,看似被群臣擁戴著,可實際上卻是空蕩蕩地四不著邊,坐在椅上,離殿下朝臣甚至還有數尺距離。

帝王看不見臣子的表情,卻彷彿在文武百官身上看見了一絲絲似乎懸在蒼色官服上的細線。

極細的絲繩懸著那一身官位頭銜,就如同他一樣,一輩子吊死在一條線上,有名無實、身不由己。

那一張張麻木又陌生的臉成了王宮裡最惱人的畫面,一舉一動都死板地令人厭惡,儘管進退有度,卻不沾人氣。

還不如解語花在戲台上唱得一齣又一齣的戲。

不同的是,解語花只在戲台上唱戲,下了台,儘管風華依舊,卻自在逍遙;而他,卻是腳下站的每一處都是戲台,所有的舉動都如魁儡般被操弄,身不由己。

男人的手拂上了覆住眼眶的黑綢,布料的觸感與他的手一樣冰涼,他仰起了頭,看著在模糊的視線中歪歪斜斜的寢殿。

在金碧輝煌的殿頂,看著刻著精緻龍騰的樑柱,男人都快忘記了,曾經他也有一段可以如正常人一樣視物的歲月。

 

他不是生來就有這樣一雙不看凡塵物的眼睛,在很多年前,母妃還活著,他還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曾經可以看見綠草如茵,碧空如洗;可以看見春天時百花綻放的爛漫,也可以看見冬天時銀裝素裡的幽靜。

儘管幼小、儘管不受寵愛,可他卻知足,看著小小庭院中栽種著四時不同的花草,踏著還踉踉蹌蹌的步伐走在這個皇宮深處的偏殿之中。

隔著一道不怎麼結實的木門,這個偏僻的小宮殿卻將那些正在朝廷中上演的風雲詭譎之事全都給擋了下來。

那曾經是一段最美好、最平和的年代。

而似乎是在先帝病重,纏綿病榻的那一年,他首先看見了盤旋於整個皇帝寢殿的黑雲。灰黑色的輕煙似乎是隨著風向而飄轉,從帝王寢殿開始擴散。

然後是王宮,蔓延到了宮牆,如同藤蔓一般蜿蜒地徘徊在大街小巷,最後直到整個王都,都籠罩在一層黑霧之下。

他看見了蟄伏在每一個角落的陰影。

陰影睜開了眼睛,張著血盆大口,貪婪地攫取著這個國家的富庶與繁榮,如同寄生在百姓身上,蠶食鯨吞。

而也是在同年,流浪於天涯海角的江湖術士攜著能讓病重的君王痊癒的靈丹秘藥,踏入了皇宮,治好了皇帝的頑疾。

也替皇帝最不受寵的么子,用覆眼的黑綢,批上了一條死路。

 

倒在了龍床上,懷中的那一小個墨色瓶子磕著他有點生疼。

男人沒有起身,只是將手探入了衣袍內,拿出那個小瓶子,就著昏暗的微火,細細地打量墨色瓶子上的花紋。

拔開了小瓶子上頭的木塞,旋出了一陣不同於解語花房中微甜香氣的淡淡草藥香,不過分霸道的氣味溫和地擴散在這孤單的寢殿中,生出了一種如同有人陪伴在旁的錯覺。

在冷暖閣內時,這股味道還沒那麼清晰,而當天又在這個空曠的寢殿拿出藥瓶時他才發覺,那是海棠花的香氣。

戲子在遞給他藥瓶時所說的話就這樣竄入了他的腦海中。

『這是什麼?』拿過瓶子在手掌上把玩著,他好奇地盯著解語花。

『舊憶。』戲子淡淡地給出了回答。

『哦?明明是假死的藥還有這麼一個風雅名字?』男人看著解語花,想從對方的口裡聽見更多關於這瓶藥的情報。

只是戲子聳聳肩,給出了一個簡單的回答,『顧名思義,吃下去,你這一生中記得最深刻的事情就會浮現。』

『然後呢?』

『在最令人感到留戀的記憶中睡去,這不就是你要的東西嗎?』

『那要是我這一生從來沒有留下任何想要記得的事情呢?』想起過去在皇宮中所度過的日子,男人對手中這一瓶藥的好奇立刻轉為懷疑。

而解語花卻笑了,在晦澀不明的燭火流光中,映出了一個不太像他以往一般妍麗的淺淺笑意。

『我以為,我會是你這輩子最想記得的人。』

解語花說的沒錯,那一陣淡淡的藥草香氣正如同一條牽住記憶的繩,拉扯著他的腦海,翻轉出一些連他也有點忘記的畫面。

 

記得那日是他難得心血來潮,走出了寢宮。

入秋的夜裡,風吹過他一身狐裘大氅,捲起了幾片枯黃的葉片。遣走了平日隨侍在他身側的隨從,或者該說是眼線,儘管知道在暗處仍是有著監視他的人,卻也不以為意。

踏在剛落下還來不及掃去的滿街梧桐葉上,屬於帝王的威嚴背影昂首闊步地走著,卻在一陣一陣的寒風間,吹成了蕭瑟。

如魁儡一般的君王走在皇城內縱橫的街上,男人遙遙看著天穹稀疏的星子,最後落到了皇宮中最為高聳的建築物上。

朱雀台的頂端成塔型,最末處矗立著神獸朱雀的雕刻,已黃金為身,翡翠做眼,成了比星子還要璀璨的存在。

男人踏上了朱雀台。

王都內最為高聳巍峨的欽天塔,一道裹著黑紗的身影正仰頭望天,背對著拾級而上的帝王,直到來人已近在咫尺,才緩緩地回過身,瘦削的臉龐擠出了一個奇特的微笑。

『拜見吾王。』枯朽的雙手攏在袖中,向帝王拱手行了一個虛禮,他又轉而背向帝王。

而男人往前踏了幾步,直與當朝國師並肩:『愛卿真是我穆亥棟樑,白日監管朝政,夜裡還要觀星占卜,難為愛卿了。』

『臣不敢。』將雙手攏在袖中,維持住對君王行禮的姿勢,遮掩住因歲月與慾望侵蝕,最終成了一片灰白混濁的眼睛。

帝王卻沒注意到這些細節,兀自走了向前,踏上平時用來觀測星象的木階上,遙遙望著懸在天穹的熠熠繁星,閃爍著淺淺的光芒。

也不知這樣於夜空中燦爛奪目的星子,是不是也看出了底下這一個王朝即將走到它的最終點,所以才閃動著輕蔑與憐憫的微光。

帝王撇下了嘴,回看著在身後的國師。

『愛卿,你夜夜觀星,不知可看出什麼了?』帶著笑意向前,像是對著眼前這個人推心置腹一般的親近,帝王指著放在一旁看似用來占卜星象的器具,不經意地問著。

『回皇上,近日,為國家大吉大利之相。』儘管對方不過是個操弄於自己手中的魁儡皇帝,可男人再怎麼膚淺也知道,這種表象功夫還是得做的齊全。

鄙夷的神色很快地就從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隱了下去,換上的是一副帶著諂媚的笑容。

『哦?』男人露出了好奇的神色,給出了一個疑惑的音節,『此話何意?』

『帝星正旺,隱隱浮現青龍之貌,天佑我穆亥國永昌、吾王永壽。』

『帝星?』

『回皇上,懸在那兒的,便是帝星──紫微星。』

『哦?』

『青龍現世,於我朝可是天大喜訊,陛下應該大赦天下,並且擺宴款待臣民百姓三日,才能彰顯這江山在陛下的治理之下,定是千秋萬歲。』

『那麼,一切便依卿所言,交待下去你看著辦吧。』

『臣,遵旨。』

背過了身,不再去想起那一張滿布貪欲而顯得老態龍鐘的臉。

男人記得很久以前,先帝在位而國家大權還真正被掌握在君王手上的時候,他曾經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過這個人一面。

那時,先帝大病初癒,身旁總是跟著這個人以利他就近服侍。

還記得,那時候的國師尚未被升官加爵,儘管被譽做了神醫,也斷不到可以左右帝王決策的地步。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來自草莽的江湖術士已經不見了,轉而替代的是利慾薰心的國師,甚至在某一年,先帝的壽辰而眾子齊聚的宮宴上,給他批出了禍國殃民的大凶命格。

斷了他此後的人生。

那顆丹藥已被他吞入喉,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彷彿沐浴在春陽之下的融融暖意,儘管可以感受得到逐漸冰冷的四肢,可心口卻似熨著一塊炭火,成了一道舒適的溫度。

過去的回憶如散亂的畫卷,正一幕一幕的揭開。

沒有次序、跳脫了時空,只是自顧自地出現在男人的腦海內。

意識將他又拉回到了孤寂的寢宮。

藥效似乎是在逐漸發作,男人可以感覺得到除了心口還在跳動著的溫度之外,其他的地方都開始變得僵硬而寒冷。

倒在金絲繡成的床褥上,指尖點著冰涼的蠶絲,似乎要將自身的體溫都渡過去一般,漸漸地冰冷。

他想,若是自己真得就這樣死去,會不會有人拿真心弔唁自己?

朝臣百官?男人腦中第一個刪去了這個荒謬的選項。

他又何來所謂的臣子?

他有的,不過就是一個一個麻木的魁儡,還有一個被世人唾棄萬代的罵名。

更何況,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君王,又從哪兒去拿來可以被後人祭悼的籌碼?

一個,生前無名,而身後,卻背著千古罵名的君王。

無怪乎他被批為是為國家帶來災厄和苦難的帝王,只因他沒有一個能夠被驕傲提起的名號。世人稱他魁帝、史書上也寫著魁帝,這個名字,卻是全天下共享的名字。

不是專屬於一個人的名字。

縱使再怎麼不受寵、再怎麼被人瞧不起,他依舊還是個皇子。

不管有多不願意承認這一個血緣,齊家的血脈依舊是活生生地漫延在他的血管中,成了滾燙到幾乎要把人灼傷的熱度。

理所當然也該有個合乎皇子的,高貴的名。

皇子卻等不到父皇為自己起名的那天。

只因那一日,先帝開始纏綿病榻、沉痾不起。

都說皇子不詳,取名大忌。

於是再也沒有人提起那個不詳的么子,甚至每當想起這樣一個人,都伴隨著顯而易見的輕蔑與不屑,還有一些幸災樂禍的意味在。

似乎連凝在唇角的笑意都變得寒冷了。

男人眨了眨眼,頂頭依舊是每一道刻痕雕飾都熟悉的寢宮,他感覺得到洶湧的回憶如潮水,在腦海中氾濫。

舊憶,舊時回憶,老舊的回憶。

恍惚中想起的,是另一個待在冷暖閣中渡過的漫漫長夜。

冷暖閣比起他在皇宮中的寢殿當然是窄小了無數倍,可男人似乎是早就已經習慣了待在這一個小小的房間中,放鬆著身子任由清淡的香氣將自己包圍,然後舒適地閉上眼。

偶爾聽冷暖閣的主人弄弦彈撥著琵琶、偶爾看戲子一個人對著棋盤下棋、偶爾替彼此斟上幾杯薄酒對飲、偶爾貪婪的索求著解語花的身子,春宵一夜。

或者秉燭夜談、或者一夜無話,無論如何,都勝過男人待在空蕩寬闊的寢殿中,張大著雙眼,睜睜對著滿壁紅燭直到天明。

解語花對男人這種放肆的舉動倒是不曾表示過什麼反感,反正自己既然決定助男人一臂之力,那還有什麼是不能妥協的?

於是也乾脆對男人越來越得寸進尺的樣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解語花掃了一眼木架上的琵琶,又看了一下擺在窗邊的棋盤,今夜突然沒有什麼興致去搬弄這些東西

『今夜月色不好,不適合飲酒。』似乎也看出了解語花今日興致不高,男人笑著開了口:『不過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就再來玩個遊戲吧。』

『你倒是好心情。』

『這次也來賭一把吧,單純點,就不提什麼賭注了,純粹就是猜一猜。』

『沒有賭注的賭,那有什麼好賭?』似是有點輕蔑地撇下了嘴角,他有點好笑地看著興致不知為何很是高昂的帝王,解語花卻沒有反對。

『有寡人捧你這戲子的台,這不就是最好的籌碼?』

『很可惜我不需要。』眼神掃過桌案,坐在對面的男人已經鋪好了雪白色的絹帛,正興致高昂地磨著墨。『不過難得讓皇帝伺候紙筆,倒是新鮮。』

『要猜什麼?』

『猜星象我可不會,簡單點,就各寫一個字,看看咱倆的默契好了?』

『……』微微翻了個白眼,他還真想不到男人會想玩這種無聊的遊戲。不過正如對方所言,閒著也是閒著。

『漫無邊際的猜也太困難,總該有點方向吧?』

『就各寫一個字,關於我們兩個之間的事情好了。』

『好啊。』像是被男人給挑起了玩興,他取過了另一張白紙,靠在另一頭,兩人互相背對著誰也看不見誰的答案,就這樣各自寫著各自的答案。

一時之間只有輕淺的呼吸以及運筆的聲音迴盪在房間內,透露出了一股難得的溫馨與安寧,是他們從未體會過的氛圍。

只是兩人卻都沒有感覺到,依舊專注在眼前那一張潔白的紙張上。

最後,是解語花停止了動作。

緩緩轉過身面對著男人的同時,正好看到對方拿起了手上的紙張,湊近唇邊吹乾新染上去的墨跡。

兩個濃黑的大字出現在白色的絹帛上,一字遒勁磅礡,一字瀟灑飛揚。

過。

錯。

『你可真不夠意思,難道我在你眼中就這麼一無是處?』挑過了其中一張紙,男人發出了不滿的嘖嘖聲。

『那你的字又該怎麼解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飲著,解語花沒有拿過紙帛,只是看著那張有著遒勁力道的字跡些微出神。

『我只不過是想著,既然是你我初遇,那麼早就是過去的事情了。』撐著頭看向拿著紙張發愣的戲子,帝王感到有些新鮮,『關於過去,那麼就應該要放下。』

記憶兜兜轉轉,百般糾纏。

原來這就是臨死前所能看到的畫面麼?

男人分神地想著。

而原來,在臨死之前,他所能想到的事情,竟有泰半都與那個相識未滿一年的戲子層層勾纏。原來,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除卻那些狡詐陰謀,竟也只剩這最後一點溫馨值得記憶。

挪開了本來覆蓋在雙眼上的手臂,往旁一揮,只聽硄啷一聲,揮倒了床邊半截人高的燭台。傾斜的燭火觸到了易燃的地毯,不過片刻就是一地肆虐的火花,他卻只是噙著一抹冰冷的弧度,任由肉身去感覺著周遭這灼人的滾燙。

所幸火焰很快地就消散,除了尚未完全散去的熱氣之外,就象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的寧靜與平和。

唯一遭殃的是床榻前鋪著的那張毯子,其餘都是隔火的青玉磚,徹骨的寒意撲滅了火苗,火焰所帶起的瞬間燦爛迅速地又被黑暗給吞噬。

二十年,這個歌舞昇平的國家在慾望與貪婪的蠶食鯨吞下,已經過了二十年。從太祖皇帝傳到他這一代,齊家人已經統治了這個國家百餘年。

太久了。

久到他已無法力挽狂瀾,唯一能做的便是另尋一個可以讓百姓安居樂業的王,然後背負千載罵名,殞落在厚重史書中。

男人衣袍未解,就這樣和衣躺在寢殿中的大床上,空氣中還殘留著一股難聞的焦味,他卻覺得舒暢。雙手舉高向上,將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冰涼的空氣透過指縫,帶來一種奇特的舒適感,男人彷彿要在虛空中抓住些什麼東西一樣,儘管是徒勞無功,他仍然維持著這樣的動作,良久。

直到他終於垂下了手掌,看著什麼東西都沒有握住的掌心,露出了笑意。

這個天下,被歌舞昇平的假象矇蔽了太久,久到連黑暗生得什麼樣子都已經忘卻,活該死於安樂。

他不想當皇帝、更遑論明君,而既然都當不成盛世明君,那不如就將這個虛假的盛世,交給另一個能夠擔負起未來的帝王。

於是最後一絲光明熄滅在他掌心,而黑暗就這樣悄悄地被他挑指拈起。

男人的身體漸漸冰涼,蠶絲織成的被褥將不似活人的溫度浸透到男人的體內,從指尖進入血管,由血液蔓延到周身,最後侵襲上他的雙眼。

直到他的視線朦朧,甚至一片漆黑。

最後他想起的是冷暖閣內,那個人總是凝在唇邊的,似笑非笑的弧度。

 

翌日清晨,宮女的尖叫聲劃破了寧靜的重輝宮。

皇帝的身體被發現冰涼地倒在床上,不用揭開遮住雙眼的黑布,僅憑那不再跳動的心臟和消失的脈搏,明顯已經沒了任何生命的跡象。

晴天霹靂的消息很快地傳到了國師處,慌亂無措的宮廷內侍正尋求著如今真正掌權之人的決策。

而枯瘦衰老的男人像是早就知覺一般無甚表態,輕飄飄地手一揮,下令處死所有知情的宮女侍衛之後,又回到了專為他建造的奢靡宮殿內。

年輕的帝王必死無疑,他早就知曉。

無關乎天意或者命運,不過就只是事在人為,若有朝一日掌握了大權,最後就會想要的更多,無非就是如此簡單而世俗的念想。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遠遠不夠,他要的是全天下的人都在他面前俯首稱臣。

所以用計害死先王的每一個兒子,扶植起魁儡皇帝,而只要這個外界皆傳昏庸的帝王一死,在皇室無嫡傳血脈之下,他可以順理成章地將這個齊家人所擁有的王權攬於自己手上。

在外,他是傳奇般拯救了先帝垂危性命的術士;在內,他是輔佐皇帝握有政事大權的國師。

衰老的男人野心卻不曾減弱過半分。

他不只要王權,還要兵權。

王權已如囊中之物,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到手,而儘管如今兵權還落在另一人手裡,那也無妨。

宮中他有的是眼線,在高官加祿的誘惑之下不惜為他賣命的大有人在。

當年老是阻撓他計畫的解家早已被處死,所有還留著解家血液的人一個都不留地將鮮血灑在了午門外的刑場上。

他既然可以將根深蒂固的解家連根拔起,又還有誰是他撼動不了的?

王權已經在他手上,整個國家的人對他惟命是從,滿皇宮的人只等著他一聲令下。

每一步都已經籌畫好,只等帝王一死,佈在皇宮內對帝王不滿,而欲另擁新王的人都會浮出檯面,所有的計畫都可以達成。

男人闔上了眼,長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一個歪斜的笑意,臥在鋪滿軟墊的躺椅上養神閉目,一如以往地做著他萬古千秋的帝王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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