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生

 

花澗煙火逐流光,頃盡銀波若浩湯;

再逢人間蓮燈滿,迤邐星河萬里長。

 

江南水鄉,琴川一如以往百里屠蘇記憶中模樣。

恰逢燈期,理當是遊人如織,駢肩雜沓。只見陌頭柳色新長出了青綠顏色,傍著流水依依,垂入水面的細長柳條撩撥著湖面,泛起一圈一圈漣漪。

澄澈的河水映著曲橋上的人家,正是黃昏時分,還可見到幾戶炊煙裊裊升起,朦朧了天邊一輪斜陽,好似將那火紅的暮色給染上了一層白煙,如夢似幻。

如此喧囂繁華,是長年清幽寂靜的天墉城所不能及的熱鬧。

而不過轉眼,漫天絢麗霞光也隨著日落逐漸散去。

先是靛藍、再是濃紫,天穹萬千變化簇擁著一彎弦月緩緩東昇,直到那溫暖鵝黃勾上了纖細的柳梢枝頭,隨著夜風款款晃動,才將那明月暈出了一層光澤。

琴川的熱鬧夜晚甫要開始。

熱鬧的大街上懸掛著成串的紅色燈籠,上頭寫滿了討喜的字句,吸引著人群集結。空氣中可聞見糕餅的鬆香、糖蜜的甜香,一絲一縷交纏混雜,最後都融在香火繚繞中,生出了一種太平安樂的滿足感。

陵越與百里屠蘇不做天墉城弟子打扮,褪去了昔日的肅穆道袍,轉而換上了尋常百姓所穿的布質衣衫,著在兩人身上,都洗淡了些劍客氣息,而多添了幾股儒生俊逸。

此行下山,按照紫胤真人所言,並非是要處理派中事務,而是單純地遊歷,只為增廣見聞。若是再著天墉城弟子服,怕是有諸多不妥,這才讓兩人換上普通裝束。

「若是芙蕖師妹見著師兄此時模樣,怕是也要認不出。」鮮少看到陵越著如此衣裳,就連百里屠蘇也是初次見到陵越做此打扮。

「師弟可莫要笑話我。」看著同樣也與自己一般穿著布衣長衫的百里屠蘇,陵越也覺得新鮮非常。

一人是月牙白裳,一人是墨黑長袍,兩人皆是青年才俊,兼又風姿俊朗,身形挺拔,相攜走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確是吸引了不少艷羨和讚賞的目光。

「往日你曾言,有位故友居住在琴川?」陵越不曾來過琴川,對於此地當然不比百里屠蘇熟悉,他一面走著,一面環顧著熱鬧的街道,感受著這份難得的愜意。

「是。」百里屠蘇側了身,讓過身旁三兩成群的人,「方蘭生。」

「你可是要去找他?」百里屠蘇口中說出的人名並不陌生,陵越曾數次聽見紅玉每每提到山下見聞時,少不得會提起這一位被暱稱為猴兒的人。

一來一往,聽多了自也會對那人產生興趣。

「不必。」意料之外的,百里屠蘇竟無此打算。

這下換成陵越詫異了,他開口問道:「這是為何?」

不等陵越繼續開口詢問,只看百里屠蘇舉高了一隻手,指向他們所處的街道另一端。

映入眼簾的是三個人就站在擺滿各色糖餅吃食的攤販前,像是被一團一團的燈火給簇擁著,圍在他們身周,成了令人移不開的焦點。

兩手各拿著一串糖葫蘆的是一個身著碧綠長衫的儒雅書生,旁邊站著一位風姿綽約窈窕霓裳的妙齡少婦,還有一位垂髫小兒,正開心地拉著身旁女子的手,卻是仰頭看向拿著甜食的男人,正咧開了嘴,笑的活潑燦爛。

儘管相隔遙遠,陵越卻可以感受得到圍繞在那三人之間,那一股溫馨和美的氛圍。

「看到他們如今過得好,那就足夠了。」放下了手臂,百里屠蘇的目光不再如以往冷冽,反而是添了幾許暖意,「又何必去打擾。」

陵越聞言,也不多說什麼,只是瞭然地點了點頭。

他不曾參與過百里屠蘇下山後的旅程,也不會知道在他那一群友伴之間的牽絆,可他是十分清楚百里屠蘇個性的。

過往的那一路征途雖是最終平安歸返,但旅途期間,的確也有過幾次犧牲,無論是何人何事何物,只要是犧牲,那就不可能無動於衷。

實在是不需要在這個洋溢著喜慶的節日中,去提起那樣掃興的舊事。

直到對街的一家三口漸行漸遠,直到百里屠蘇收回了凝聚在他們身上飽含著祝福的目光,陵越才又開口。

「今日難得,剛好趕上了琴川燈節,都說入境隨俗,要不,我們也去買盞水燈?」拽著百里屠蘇的衣袖,將他拉到石橋上,正好看見一盞一盞顏色各異的蓮燈,正隨著橋下河水緩緩漂蕩,陵越見狀,不禁開口詢問身旁那人的意思。

百里屠蘇將視線轉回陵越身上,「從前來到琴川時,雖也是燈節時期,不過那時正忙於處理別事,故……也不曾親手放過水燈。」

還記得當年一路從被妖物侵占的翻雲寨出發,沿途經過繁花似錦的霧靈山澗,終到琴川。

卻無暇細看城鎮景色,反而是心心念念在追趕著將焚寂劍給偷走的少女,甚至最後不小心又動了煞氣,導致無法自由走動,自然只能靜養

而等到身子好全,燈節也已經過了,他亦必須要再繼續前往下一個地方。

錯過了燈節佳期,於百里屠蘇心中,自是感到有些遺憾。

看穿了身旁那人內心所想,陵越莞爾,「前方我看有攤子在販售這些水燈,不如就買兩個來吧?」

指了指街道不遠處,一個上頭擺滿各色蓮燈的攤販,陵越也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不免也覺得新鮮有趣。

而不等百里屠蘇開口答應,只見陵越已經手捧著兩盞蓮燈,回到百里屠蘇面前。

「權當就是求個心安,也算是一了你上回未能體驗過之事。」

街道上燈火通明,不會遮蔽住人的視線,也就是因為如此,才看見了一層浮在百里屠蘇面上的淺淺笑意。

避開了來往的人群,特意不選最多人潮聚集的河口,百里屠蘇依循著往日的記憶,找到了另一處人煙稀少的堤岸。

青青河畔草,在夜晚之下也只餘下一層朦朧輪廓,與另一頭的熱鬧相比自然是乏味許多。可正是好在此處的靜謐,像是與琴川城鎮上的喧囂給隔出了一條界線,不聞嘈雜的鑼鼓聲與叫賣聲,只有夏蟲低鳴淺淺,以及風過處吹動草葉沙沙。

或許是鮮少有人踏足於此地,這裡並不像大街上處處掛著成串的燈籠,只有天穹一彎弦月與漫天星子陪襯,將眼前的河流,灑下了粼粼波光。

兩人並肩站著,於心中虔誠祝禱,默念出心中所願。

片刻過後,百里屠蘇睜開了眼,正好看到陵越也停下了動作。

走了向前,蹲低了身子,與陵越一同,緩緩地親手放入了兩盞還搖曳著微弱火光的蓮燈,燭焰包裝在棉紙之內,並不是奪目的明亮,卻讓人心生一道暖意。

百里屠蘇站直了身子,看著上頭承載了兩人所願的精緻水燈漸行漸遠,直到成了河流盡處的一點微微光亮,與其他盞水燈匯成了光流,這才罷休。

陵越吁了一口氣。

「當年,我曾聽蘭生說起,說每一盞漂流的蓮燈,代表著是一個人的所求。」站在堤岸邊,在夜中呈現濃墨顏色的流水映出一川荷花,十里綿延,隨著水流搖曳的燈火幾乎要蜿蜒至天邊。

像是九天星河在此夜落入了凡塵一般,美麗得令人屏息。

陵越沒有回答,靜靜聽著百里屠蘇說著話。

「若是會實現的,那麼就會穩穩地朝遠處漂去。」百里屠蘇頓了頓,「若是無法實現的,那麼就會沉入水底。」

「剛剛放下去的兩盞,看來是漂到了挺遠的地方,想來該是會實現的。」陵越淡淡答道。看著河川遠處光流匯聚,在那燦爛的火光裡,就有兩盞,承載的是陵越和百里屠蘇的想望。

放遠了蓮燈,他們沿著堤岸一路走著,夜風徐徐,吹著髮絲揚起幾縷,兩人一路無話,只是沉浸在這一股鬧中帶靜的氛圍中。

緩步走到了人潮開始集聚放燈的石橋下,又聽見喧鬧的聲音開始從耳旁竄入,腳步移動間踢開了街上碎石,是百里屠蘇先開了口。

「其實有沒有實現又有何妨。」河中流火倒映在百里屠蘇墨色瞳中,絢爛河燈襯著少年額間朱砂豔色,光影明明滅滅,看不太清臉上的表情。

「師兄方才不是也說,權當是求個心安?」

陵越哂唇一笑,「話雖如此,可畢竟還是會有一些私心,想要看著自己所許下的願,真能圓滿實現。」

「師兄所許,是什麼?」百里屠蘇偏過頭,有些好奇。在他眼裡,陵越是個有如紫胤真人一般,彷彿無欲無求的修道人,可現下居然也有讓陵越心心念念的願望,無怪他感到難得。

陵越不答反問:「那你呢?剛看你也是閉著眼睛念念有詞,你又許了什麼願?」

「沒什麼。」撇過了頭,顯然不是很想在這個話題上延續下去。而陵越見狀,也識相地沒有再繼續追問。

轉了話鋒,他再度問道:「過了琴川,接下來還想往何處去?」

「若是要往中皇山,甚至是出海至青丘之國的話,按照我們這些行囊是無法前往的。」陵越看著低垂著頭,似乎在思考著下一個目的地的百里屠蘇兀自說著話。

在他想來,難得出了天墉城,是定要去走訪一趟故人的,只是不知那些他從來只在書捲上看過的遙遠地界應該如何前往,想必僅靠著御劍之術是無法成行的。

孰料,百里屠蘇卻是搖了搖頭。

「晴雪回了幽都成為靈女,襄鈴遠在青丘之國修煉天狐,這兩處,皆不是我們凡人之軀可以輕易走訪。」

「那……」

「既然這一年,師尊用意是讓我們多增長些見識,那也毋須特意到那些地方,中原廣袤,還是有許多地方可以前往。」

沒有打斷百里屠蘇的話語,陵越只是在旁聽著。

「過去,曾去過許多地方,也有很多地方,想同師兄再去一趟。」

「自然是奉陪的。」

兩人踏上了歸途,與手提著燈,正欲往河堤前進的人群逆向而走,陵越忽然想起一事,「你知道,剛才把蓮燈放遠時,我所許的願嗎?」

微微一愣,百里屠蘇不明白怎麼此刻陵越又重新提到這個話題,不過對方沒有如方才一樣問著自己,只是自顧自地說著話。

「你不願說也罷,只是,縱然許的是心願,可也是事在人為。」他笑了笑,百里屠蘇覺得自從下山後,陵越似乎是越來越常露出笑容了。

「所以,還是必須要說給你聽才是。」

百里屠蘇點了點頭,對著陵越溫和的眸光,靜靜等著對方開口。

 

「方才那一盞蓮燈上,我所願的不過就是,願年年有今日、願歲歲有今朝。」

 

 

 

 

 

瀟瀟風過掩翠竹,霖鈴雨落映笛孤;

 

並轡天涯行復止,不見陳年憶荒途。

 

 

 

這個村莊似乎是終年籠罩在霪雨霏霏之下。

 

雨絲細細地打在竹葉上,在細長的葉片中輕巧地滾動著,最後成了水珠,滴落在小水漥裡,暈出了一圈漣漪。

 

甘泉村。

 

曲徑通幽,流觴曲水,伴隨著雨點落下的聲音,走在泥濘的步道上,不管是多麼輕巧小心,哪怕只是一個略顯沉重的呼息,都像是會驚醒沉睡於竹林中的草木精怪。

 

濕潤的水氣滲入胸腔脾肺,湧起了一股清新草香,混著暮春的泥土氣味,帶來是迥異於天墉城的沁涼氣息。

 

泥地上,印下了兩個人並肩行走的足跡。

 

微微落後的那個人抬起頭,望著不甚明朗的陽光稀疏穿透過茂盛的竹林,然後和著絲絲雨滴灑下。

 

攤開了手,只見一小滴水珠落在掌中,將光線折射出了虹彩,映出晶瑩光澤。

 

鳥叫蟲鳴,鼓譟著這一分屬於夏季的熱鬧氛圍,卻是隔著一叢一叢筆直入雲的高挑竹枝,將這一份喧囂都融入了碧綠中。

 

百里屠蘇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嗎?」察覺到身後那人突然止住的步伐,陵越轉過了頭,「怎麼突然不走了?」

 

「不……無事。」搖了搖頭,百里屠蘇對上了陵越的目光,想了片刻,他重又開口:「只是,想想也已經是那麼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手指輕拂過竹子,並不大的力道,卻晃起了竹葉沙沙作響,一瞬間,陽光照在百里屠蘇與陵越年輕的臉龐上,光影跳動間,照出的是兩人淡淡的笑意。

 

不約而同地想起了曾經發生在此地的往事。

 

多年前,被竹林清溪環繞著的甘泉村曾發生過一起妖怪食人的事件。

 

當時,年輕的村長洛雲平為救村中老邁長輩,誤信青玉壇讒言,讓村莊老者服下據說可延年益壽的丹藥,殊不知服下丹藥後,人性會逐漸被抹滅,漸漸地會如同野獸一般,失去神識理智,只剩下對於血氣和肉類的索求。

 

最後終成妖物,骨血相殘。

 

不忍看著村裡誤成妖怪的長者以村民為食,無奈之下只能誘拐進入村莊借宿、或者是經過的旅人進入困著妖物的藤仙洞,好讓那些已經泯滅人性的藤妖有生肉可以進食而不至於飢餓至死。

 

儘管明知傷天害理,可憐卻是不得不為。

 

陵越和百里屠蘇,都還深切記得那一段往事,甚至是見證了最後的主使者,村長洛雲平為了贖罪,也為了終結這一場荒謬故事,最後落得了一個淒涼悲哀的下場。

 

不過幾年時間過去,竟已無人知曉當年那一段血腥而不堪的過往。

 

竹林清香,早已洗去了往日的血腥味,就連不遠處的甘泉村,也已回復了和平安樂的樣子,再無傳出旅者失蹤、妖物傷人的傳言。

 

飄落的雨點逐漸成為雨絲,似乎要迎來一場午後陣雨。

 

走在小徑前頭的人停下了腳步,目光環視著周遭,最後落在了隱蔽於蒼蒼竹林中的一處小巧亭子,而後稍微加快了步伐。

 

陵越與百里屠蘇踏上了台階,步入涼亭。

 

同樣曾在幾年前途經此地的陵越看著熟悉的景色,笑著開口。

 

「還記得屠蘇師弟當年在這裡不惜與我拔劍相向呢。」拍去了沾染上身子的水珠,儘管下著微雨,卻不顯黏膩,反而別生出一種清幽意境,陵越笑了笑。

 

百里屠蘇聞言,也想起了當時自己私逃出山,在甘泉村遇到陵越率同門師兄弟圍捕一事,他臉色微赧,「那時……也是情勢所逼。」

 

當時還記得是百里屠蘇、幽都少女風晴雪與狐妖襄鈴,抵抗不成反被天墉城弟子所擒,最後送去了鐵柱觀,甚至當年還引發了狼妖一戰。

 

當時年少輕狂,箇中兇險卻是想來依舊後怕,只是慶幸,終是有驚無險。

 

聽出了百里屠蘇口中懊惱,陵越也不與對方一同鑽牛角尖,只是輕描淡寫帶過,「我當然知曉,自是無怪你的意思。」

 

「只是師兄卻也魯莽,竟欲以一人之力力拼狼妖。」提及此事,其餘舊事也就一樁樁地浮現,百里屠蘇每每想到當年陵越潛入咒水之前,那一雙深深望著自己的眼神,仍會感到害怕。

 

「你反倒說起我來了?也不想想最後是誰深入潭水,最後帶著一身傷回來?」

 

師兄師弟都是一個樣,不曾考慮過己身力量就貿然行事,甚至是輕易地就拿性命相搏,當真是胡鬧。

 

這是在回到天墉城後,紫胤真人劈頭就對陵越的一頓責罵。

 

不過也是因為從小耳濡目染了紫胤真人的行事作風,這才有了陵越與百里屠蘇這樣的行為出現。

 

自然,這一點,陵越是不敢對紫胤真人說的。

 

「這……」聽著陵越說出口的話,百里屠蘇不禁一陣氣惱,他本就不擅言詞,此刻更是詞窮找不到語句可以反駁。

 

看著身旁那人此刻狀態,陵越淺笑出聲,他安慰般地拍了拍百里屠蘇肩膀,「一身傷又何妨,如你我一般修道習武之人,哪個不帶傷?」

 

語調輕鬆,一點也不把當年身受重創,渾身染血的事情給放在心上,陵越想著,怕是時光回溯到當時,也定會做出如此抉擇。

 

相信百里屠蘇也是相同。

 

甘泉村離鐵柱觀不遠,也不知當年狼妖沖天的凶氣有無侵擾到這一處村莊,百里屠蘇偏著頭,腦海中不斷回憶著過往的畫面。

 

最後像是想起什麼事情一般,驀地開口。

 

「師兄,你可還怪我,當年鐵柱觀一事?」百里屠蘇聲音低沉,問出口之後,又站起了身。

 

走到了涼亭前緣,體會著細細飄入亭內的清涼雨絲,百里屠蘇伸出了手掌,仰頭望著還不停灑落細密水珠的天空,任細雨沾濕了額前碎髮,他倒是享受著這一份水氣。

 

「你是說,你為了阻止我,而往我身上揍了一拳的事情?」

 

百里屠蘇背對著陵越,聽見陵越此言,他微微點了點頭。

 

陵越不禁失笑,曾經那樣深可見骨的傷口如今在他看來都不值得一提,又怎麼會去在意百里屠蘇的拳頭?

 

「我並不怪你這一事。」

 

「但是,」陵越沉下了聲,「我只怪你,是不是真的那麼不相信我?竟寧願一人奮戰,也不願同我一道?」

 

百里屠蘇猛地轉過了身。

 

「不、不是……」他咳了咳,有些無措地看著陵越,「我並非這個意思……」

 

「那是何意?」陵越擺起面孔,「你可知當你在咒水底下,而我卻又不能得知你的情況,只能靠著揣測來判斷你的情況時,那種感覺有多難受?」

 

百里屠蘇噤了聲。

 

其實當時,他本意並不是送死,只是那時正逢朔月,若是自己一人潛入咒水力戰狼妖,那麼便無須顧忌還有旁人在場,可以盡力拼搏。

 

要是陵越出手相幫,反倒怕會被自己煞氣所傷,不免投鼠忌器。況且,若再次地因為煞氣而傷到陵越,是百里屠蘇最不願看到的一件事情。

 

只是這其中因果,又怎是三言兩語可以輕易帶過?

 

看著倚靠在柱子旁的百里屠蘇,陵越緩了緩語氣。

 

「你要知道,我並不是責怪你的意思。」學著百里屠蘇,陵越也走到了涼亭前緣,他伸手轉過百里屠蘇肩頭,微微低首,直視著他的眼睛。

 

「只是,我們相處的時日還那麼長,若是你不能信任我,那麼,我們又該怎麼一同執掌天墉城、該怎麼讓底下的弟子們服眾?」

 

陵越話與剛出口,突然靈光一現,或許這便是紫胤長老要他們一同下山遊歷的本意?

 

儘管兩人劍法道術精妙不俗,但若一年後要執掌一整個門派,卻並非只看中這一個部分。治理門派,武藝當然重要,但更要緊的卻是兩人之間的默契與信任。

 

思及至此,陵越放輕了置於百里屠蘇肩上的重量,雙掌搭著對方。

 

「明白麼?」

 

「是……。」抬起了眼,迎上陵越認真的眼神,那一雙眼睛裡,倒影著百里屠蘇的臉龐。「往後,定會與師兄先行商討,再做決定。」

 

而陵越笑了。

 

微雨初霽,天光破雲。

 

方才淅瀝落下的雨絲此刻成了零散水珠,正順著簷角滴答流下,空山新雨,青苔路上畫過幾道新痕,繪了幾行腳步深深。

 

走出了避雨的涼亭,他們沿著官道而走,沒有走入那一處被叢叢竹林給掩蓋住的村莊,反而是走往了另一個方向。

 

既已是過往,那麼便無須再為此心傷。

 

 

 

 

 

 

青虹飛瀑落九天,此去蓬萊寂寞顏;

 

意短情長書一頁,依稀故人未曾遠。

 

 

 

峰壑險峻,山石嶙峋,這是一處高絕山中的熱鬧城鎮。

 

一處背山,三面環海,若是靜下心來傾聽,能聽見山風吹動松枝時搖擺的聲音、能聽見懸崖底下浪花滔滔拍打岩石的聲音,還能聽見山中古剎,於黃昏時分時所傳來的陣陣悠遠鐘聲。

 

白帝城。

 

宏偉山門座落在古老斑駁的石梯盡頭,兩旁山壁不如天墉城般長滿苔痕,反而是光禿禿的土色,只有少數幾朵野花從山縫中竄出,給這略顯荒涼的山壁增添了幾分妍色。

 

繞著環形的石階一步一步走上,視野也隨之變得寬廣,從最高處的城牆往下望去,能見到浪花追逐拍擊在礫石岸邊,激起一層一層白色波浪的畫面。

 

兩人落榻於一個依傍著山壁而建的客棧中,雖不至一塵不染,卻也是窗明几淨,木桌上還放著一盆討喜的仙客來,粉嫩花色嬌豔欲滴,正綻著一股若有似無的淡香。

 

天欲雪,從客棧的木窗往外頭望,只能看見被窗格切割成數塊的陰陰天空。灰白色的厚重雲層壓著山頂,望不盡最高處,空氣中挾帶著凍人水氣,怕是稍晚一些,就要漫天漫天地降下今年冬的第一場瑞雪。

 

果不其然。

 

百里屠蘇才剛整了整一路奔波而顯得風塵僕僕的儀容,再一抬眼,就看見窗外已落下了片片雪花。

 

將窗子的縫隙推得更大些,只見柔如鵝毛,棉如柳絮,卻滾著寒冷氣息的雪渣子隨著風,捲入了房內。

 

只是還來不及飄至自己的掌心,就已被陵越升起的爐火給融化。

 

陵越走到了窗邊,將窗子往內關上了些許,「當心些,莫要著涼了。」語畢,拉過了百里屠蘇的手,「怎麼這麼冰涼?」

 

「方才掬了一把涼水洗臉罷了。」百里屠蘇自然答道。

 

兩人這樣朝夕相處了近一年,許多事情自是不言而喻,包含了關心的言談、也包含了這樣親暱的舉動。

 

無須說破,自是水到渠成。

 

「師尊還說你當年下山遊歷學成許多,在我看來,卻依舊只是個不懂得照顧自己的百里屠蘇。」無奈地搖了搖頭,陵越端來店內小二送上的銅盆,裡頭是七分滿的熱水,盆內白煙蒸騰在這斗室中,更添暖意。

 

拿過了乾淨的布巾浸滿熱水,遞給了百里屠蘇,「用熱水擦一擦吧,涼水到底是不好。」

 

「多謝師兄。」順從地接過還散著熱氣的布巾,百里屠蘇依言擦了擦自己沾染上些許塵埃的臉龐。

 

「等過了年,差不多就要回天墉城了。」坐在木椅上,陵越有些感嘆。

 

「是。」

 

「年初時,我還想著這一年漫長,可到了如今才發現,原來時間竟是過得這樣快。」

 

「師兄不想回山?」揣測著對方話中含意,百里屠蘇有些不確定。

 

「不。」陵越搖搖頭,對於離開了近一年的天墉城自然也是想念,「只是似乎明白了,你當年拼著一死也要離開天墉城時的感覺。」

 

百里屠蘇聞言開口答道:「那時身中煞氣未解,若不離開天墉城,怕是必死無疑。」

 

勾起了唇,陵越不置可否,「就算你並無煞氣纏身,依你的性子,恐怕也不會一輩子都待在天墉城罷。」

 

「……」百里屠蘇沒有作聲,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想起了幼年還在烏蒙靈谷時的調皮往事,不過,那也都是還身為韓雲溪時候的舊事了。

 

爐火嗶剝作響,是燃了乾柴枯枝之後所會出現的崩裂聲。

 

房內溫暖,橘紅色的火光映上了百里屠蘇的臉龐,將原先顯得有些蒼白的面頰染上了紅潤的顏色,就連看慣百里屠蘇容顏的陵越,一時之間竟也看得有些痴了。

 

豔勝天邊煙霞。

 

一室恬靜,唯有屋外的雪還簌簌下著,落在了墨綠色的松針上頭,偶爾堆積得重了,就成堆成堆的落下,激起了啪唰的聲音。

 

看這雪勢,一時半刻是停不了的。

 

這時想要進山也是不智之舉,縱使兩人深諳輕身之法,深入山林並非難事,可卻就要辜負了此刻良辰美景,自是得不償失。

 

茶壺微傾,陵越抬手給兩人倒了兩杯熱茶,看著微黃茶湯注入了杯中,然後再遞過去給百里屠蘇。

 

「尋常總聽聞,一年到末時,需得闔家共飲屠蘇酒,一謝往年平安、再祈來年順遂。」陵越以兩指拈杯,像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他饒富興味地開口。

 

「不知屠蘇師弟故鄉可否也有此般習俗?」

 

輕啜了一口茶,感覺到溫潤茶香擴散在口中,暈出了一陣甘甜,百里屠蘇才緩緩回道:「烏蒙靈谷……我的族人並無此種習俗。」

 

「哦?」陵越好奇地偏著頭,「久聞南疆的習俗跟中原不同,如今也讓我長長見識?」

 

「往年過節時,都是全族人團聚在一起,由我娘,也就是大巫祝開始念誦祈禱咒語。」百里屠蘇斂下眉睫,從腦中搜刮著多年以前的記憶,回答著陵越,「然後當祝禱完畢,我娘會率著全族之人,前去給女媧娘娘的神像行禮,最後在女媧像前,一同飲下果酒,感謝女媧娘娘賜我們一年平安喜樂。」

 

「挺別開生面。」陵越琢磨著那樣的畫面,想必應該也是溫馨非常。

 

「天墉城門規嚴令不許飲酒,卻也唯有逢年過節時,門派中大小弟子皆會分到一杯屠蘇酒,在除夕夜的晚鐘過後,將之飲下。」

 

百里屠蘇頷首,他在天墉城多年,如此習俗又怎會不知。

 

只是卻不懂陵越為何要突然提起這件事。

 

「窗外美景宜人,加上今年怕是趕不回天墉城過節了,趁著此刻屋外雪景宜人,不如我們以茶代酒,也算是共飲了屠蘇酒、共享團圓?」

 

「師兄好興致。」

 

「難得美景,待在房中也無事可做,偶爾附庸風雅一番也是無妨。」

 

百里屠蘇不答,反而主動伸手,將兩人杯中微涼的茶湯換下,重又添上了熱水。

 

如方才一樣,將其中一杯遞給了陵越。

 

「此刻只有你我二人,想來也不需多做其他繁文縟節。」陵越笑了笑,率先舉起了杯。

 

朗聲念道。

 

「為我盡一杯,與君發三願。」

 

兩人相處至今,默契極好,無須開口動作,只消一個眼神,便能明白對方心中所想,就如同此刻一般。

 

陵越捧杯舉至齊眉,敬著對面那人,開口:「一願世清平。」

 

「二願身強健。」百里屠蘇也學著陵越的樣子。

 

第三願,卻是他們望著彼此,遲遲沒有下文,只見茶香熱氣氤氳,白煙裊裊地飄散在房內,如同寫意抒情的筆畫,不動聲色地將凍人嚴冬給染成了融融春色。

 

最後,依舊是誰都沒有說出口,在一個清脆的碰杯之後,兩人雙雙仰頭,飲下了手中那碗熱茶。

 

記不清是誰開始勾起唇角,凝出笑意,卻記得將茶碗放下後,那一雙恍若流光四溢的眼眸,不再如古井深冰,也不再寒煞凍人,笑意蔓延到了眼底,帶著心滿意足的神色。

 

一室暖香,少年輕狂,想必等到數年以後再次回想,會沉澱成了一壇老酒,在清冷冬季裡,綻出芬芳梅香。

 

與君發三願,願世清平、願身強健、還願……

 

 

 

──三願臨老頭,朝夕與君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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