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滅

 

寂寞清風送流年,誰記昔時桃花豔?

醉裡流連笛聲遠,夢歸滄海化桑田。

 

「陵越公子,你醒了。」

輕柔婉約的嗓音,一如方才從天而降,傳至陵越耳裡,讓他所聽見的樂音。

他睜開了眼,映入視線的是一處陌生的地方,警覺地想要立刻拔出配劍禦敵,卻發現自己的長劍不在床頭,甚至連起身的動作都顯得遲緩。

「你長睡了一段時間,切莫做太大動作。」聲音還是如方才一般輕輕淡淡,聽起來似乎是一位溫柔的女性,陵越可以判斷對方並無惡意。

調節吐納,發現體內真氣運行一如以往,直到真氣繞過三十六周天,回歸氣海,才覺身子舒緩許多。

依舊起不了身,只能夠微微挪動視線,隨著目光掃過,他看見紫色的紗帳後方有一纖細人影,正端坐在椅子上。

被紗帳遮蔽去了清晰的形體,只餘下朦朧的輪廓,看到陵越清醒後也不急著走上前查看,只是緩緩地微抬起手。

素手一揚,流下了一串箜篌奏出的曲調,迴盪在偌大的房中。

弦音悠悠,如流水淙淙,未見什麼高深技巧,卻是一點一滴地,逐漸融入了陵越四肢百骸,彷彿洗去他這夢中多年的勞累,也讓他漸漸地從夢中清醒。

陵越閉上了眼。

想起的卻是夢中當胸穿過的劍。

意識逐漸回歸,助他能夠更順暢地思考,甚至是開口發言。

「我怎麼……會在這裡……?」平躺在四柱大床上,靜待身體的痠麻逐漸褪去,陵越艱難地開了口,然後才知聲音竟是如此沙啞乾澀。

「雨潤。」見到陵越此刻狀態,那人一語令下,似是念著什麼法咒,不過須臾,陵越便感覺到身體靈便了許多,就連喉嚨也不再乾澀。

「三年前,你被送到了這裡。」不加思索地開口,那人顯然有問必答。

「三年前……敢問今年是……?」抬起了手,揉著發疼的額際,陵越赫然發現他所能想起的記憶,竟是在青龍鎮幫忙村民抵禦水患之時所發生的事情。

「你沒有猜錯,在三年前,平息了青龍鎮水患後不久,你就被送來了此地。」

「這裡是……」探詢著周遭氣息,卻訝然發現此地十分陌生,不只是景色物事,而是一股難以言喻的氛圍,陵越還欲開口,卻先一步地被對方打斷。

「這裡是幻暝界。」止住了手上撥弄箜篌的動作,溫柔的女性抿唇一笑,只是隔著重重紫色紗帳,陵越無法看清。

「恕在下駑鈍,未曾聽過此地名稱。」

「沒有聽過也是正常,畢竟,幻暝界十九年才能夠靠近人界一次呢。」輕柔的語調中揉合了一絲笑意,女子抬手,以絲質長袖掩著唇,蓋住了微揚的嘴角。

「十九年……?」陵越微愕,身為天墉城門派大弟子,卻從未聽過這樣的傳聞,心下的問題層出不窮地冒了出來,卻無暇容他細細思考。

女子又開了口。

「你還記得是誰送你到此地的嗎?」

止住了腦海中無數疑惑,聽見了女子的問話之後,陵越輕輕搖了搖頭,他腦中的畫面還停留在當年青龍鎮的浪濤飛捲之上,只記得自己最後真氣散盡,再也無力撐起阻擋兇猛水勢的結界,然後在一陣浪花拍擊過後,他便捲入了漩渦再無知覺。

「青龍鎮一事,我也略有耳聞。」

理了理鬢邊垂落的青絲,朱唇輕啟:「慕容……不,紫胤,是你的什麼人?」

對於這個問題感到有點疑惑,不明白對方怎麼此刻會提起這個,但談及自己的師尊,陵越還是恭敬地回答著:「紫胤真人,是我的師尊。」

「是他送你來這裡的。」女子頷首,表示明白。

看不見那人的表情,陵越微皺著眉問道:「尊駕認識師尊?」

「數百年前,曾有過一段相偕遊歷天涯的日子。」女子似乎是想起了許久以前的往事,連語氣裡也不自覺地帶了一些懷念。也不知是回憶起了什麼,只見一縷笑意,淺淺凝在唇邊。

陵越心中轉了幾轉,尚不知對方話語虛實,只是紫胤真人至天墉城之前的背景又是無人知曉,若當真所言不假,自是不得無禮。

他輕咳了一聲,「在下冒昧,忘記請問尊駕大名?」

「柳夢璃,為此地幻暝界主人。」頓了頓,她又開口補上一句話,「這裡並非人間,而是妖界。」

「見過柳前輩。」陵越心中有些訝然,不清楚紫胤真人怎會與妖界之人扯上關係,但聽聞對方是師尊舊識,言語間並無惡意,加上又先對己有救命之恩,他掙扎著就想要從床榻上起身,無奈仍是身不由己。

「不必多禮,既然你是紫胤的徒弟,那麼我應當得幫上一幫。」看得清楚紗帳內的人似乎是急著朝自己行禮,柳夢璃笑著阻止了對方動作。

「如此,便多謝柳前輩。」

「那麼,方才你是想要說什麼?」斂起了笑容,柳夢璃正色問道。

「……晚輩,想要知道,在昏睡的這幾年間,究竟是發生過哪些事情……」陵越平躺在榻上,眼睛牢牢地盯著頂上幔帳,他先是閉上了眼,復又睜開。

「有勞柳前輩了……」

陵越不再出聲,柳夢璃也知道對方這是在等著自己的回答。

真是師徒兩人都一樣固執呢,柳夢璃這樣想著。

紗帳之外,是個寬闊的房間,在這個房間內,只有柳夢璃和陵越兩人,其餘幻暝界的護衛都守在房外,是柳夢璃下達了命令不許任何人進出,包含妖界之主的貼身侍衛奚仲。

歲月一過,彈指就是三年。

她輕輕嘆了口氣,「其實,這些事情,本應由紫胤出面與你說明才是……」將箜篌放在一旁桌上,絲弦不經意地被觸動,發出了錚錚音色,「只是,我們都沒有料到,這一等你清醒,就等了三年。」

幻暝界十九年降臨人界一次。

三年前,蓬萊天災、青龍鎮水患,恰好正是幻暝界離人界最為靠近的一年。

那時,柳夢璃仍然守著舊約,降至一處蓊鬱蒼翠的山脈中,為得是給多年前的一位舊友焚一柱香,這是幾百年來未曾更改過的習慣。

而也恰好在那個時候,青鸞峰上,幕容紫英御劍前來。

無暇細問一直待在天墉城的故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此地,就連另一位青鸞峰的主人也是摸不著頭腦,眨眼就看見幕容紫英身後的劍靈,橫抱著一個人走進青鸞峰頂的木屋內。

正是陵越。

「初時,紫胤判斷你是被魔魘所傷,也試過入夢之法,可卻是成效不彰,而你也一直沒有甦醒。」呷了一口茶,柳夢璃思及過往,不免帶上了幾縷緬懷神色。

「試過了數種方法,都找不出癥結所在,也不見你身上有邪氣入體的痕跡,當真是無計可施。」記得當日看見陵越的模樣,柳夢璃也是備感詫異,沒想到竟會有如此詭譎的現象發生,儘管她為幻暝界之主,統馭著妖界夢精魘魔,也不曾見過如陵越一般的狀況。

「最後,紫胤想到,若不是外在侵入,便只有可能從體內發生。」人間不適合療傷,縱使天墉城世間清氣所鍾,可畢竟門中弟子人多嘴雜,更何況陵越仍舊生死未卜,於是陵越沉睡不醒一事僅告知了眾位長老以及芙蕖,其餘弟子皆不知情。

而在柳夢璃從旁協助之下,一行人進入了幻暝界。

「妖氣從體外侵入,毀人神思,喻之為魔;可若是由自身引進,使人甘願為之停留,那便是夢。」執念過於深重,若連自己都不願清醒,哪怕是旁人竭力相救,也是於事無補。

這三年下來,柳夢璃的箜篌音未曾停歇,灌注全身之力,只願沉眠之人早日擺脫心魔,再次甦醒。

「後來的,你都知道了。」

柳夢璃停住了話題。

聽著所有的緣由從對方的口中娓娓道來直至最後,陵越依舊不作聲,只是睜著雙眼,眨也不眨地,靜靜看著頂上幔帳,一層一層的紫紗帳堆疊出了濃淺顏色,明顯可以看出是女子閨閣,想來多半是這位妖界之主的房間。

簾幕重重,縱是柳夢璃也看不清如今躺在榻上的陵越是何表情。

她幽幽呼了口氣。

「你沉睡的第一年,紫胤幾乎寸步不離你身旁。」

「後來,還是在天河苦勸之下,他才離開。」

幻暝界不屬於人界,每逢十九年降臨,每次多不過半年,當時,還是因為慕容紫英和雲天河苦苦支撐著幻暝界外圍的結界,才勉強撐過一年。

饒是幻暝界內盛產孕育豐沛靈力的紫晶石,也禁不住長達一整年靈力大量的消耗,最終還是雲天河看不下去,把人給打暈帶走。

臨走前也不忘囑咐柳夢璃好好對待慕容紫英的徒弟。

『我……畢竟也沒辦法一直陪著紫英。』搔了搔頭,難得在那一張從來只有樂觀開朗的容顏上見到了幾絲難過,他閉著再也無法視物的眼,輕輕拂著懷中那人好看的眉眼,想要將愁痕自眉間拂去。

『現在,紫英的兩個徒弟只剩下陵越一人……』

數百年過去,歲月不曾在雲天河的臉上留下任何蹤跡,與如今已兩鬢華白的慕容紫英相比,還是一如初見之時那樣,像個未經人事的少年。

可只有柳夢璃才知道,再怎樣刻意忘卻過往,終究也回不到當年一同馳騁紅塵,快意江湖的日子。

她點了點頭。

『放心吧,我自有安排。』注視著雲天河的臉,最後還是不禁走了上前,想要看看一別多年的故人,是否還如昔時一般令她感到怦然心動。

而雲天河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

『夢璃……那個……謝謝……』他喃喃道著謝語,熟悉的聲調中卻帶上了幾絲陌生。

他打橫抱起了慕容紫英,眼看就要離開,雲天河最後才又補上一句:『還有,對不起。』

柳夢璃愣了愣。

那麼多年過去,終究不會有人還留在原地學不會成長;那麼多年過去,終究是再也無法一同笑談當年時光。

往事難描摹,連回憶,最終也只能在歲月中蹉跎,成了泛黃易碎的紙帛。

莫要提起,莫要徒增心痛。

最後還是忍不住別開了臉,柳夢璃仰起了頭,高傲地一如她尊貴的身份,也不忍目睹他們離去的背影。

 

陵越聽著紗帳外的人突然止住了說話的聲音,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他沒有出言打斷,只是任由這一股沉默蔓延在空蕩的房間中。

良久,是柳夢璃再度開了口,只是微微帶了些沙啞。

「如此,便是所有事情的緣由。」

端起了桌上微涼的那碗茶,柳夢璃抿了一口,壓住了幾欲要衝破喉嚨的哽噎,她抬手以衣袖擦過眼角,沾惹上了些許水氣。

在床榻上運氣吐息,良久過後才感覺五感回到了體內,陵越動了動雙手,發現似乎可以自由行動之後,首先便是直接掀開了紗帳。

床榻半步之外,是一層如霧般的結界,是當時紫胤真人為了保護陵越不受幻暝界妖氣影響而特意凝結出來的。

儘管踏不出去,卻能讓柳夢璃的箜篌音色傳入,視物也無受阻,便如同包覆著一層透明的膜,隔絕了兩個世界。

陵越總算是看清了談話之人的模樣。

一頭青絲整齊地在腦後以玉簪挽成了簡單的髮髻,餘下便柔順地垂在肩上,長髮飄逸襯著眼神溫柔,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一如語調中的溫婉模樣,那一張秀麗的臉龐絲毫不見衰老的痕跡,彷彿荳蔻年華的少女。

若不是話中內容句句屬實,加上的確可以感覺得出對方身上源源不絕流露出的靈力,陵越也不會相信這樣一名女子,竟會有如此能耐,將連紫胤真人都無計可施的問題解決。

他想起了那一首自天穹而降下的絲弦音。

「剛剛那一首調子……很是熟悉……」

看著幻暝界主人手上捧著的箜篌,無弦無絲,卻隱約在繫弦之處凝結著天地之氣,浩然豐沛,與凡塵俗物不可相比。

在半夢半醒之間、在虛幻的崑崙山巔,那一首淒惶哀涼的調子,就是從那把箜篌上,款款演奏而出。

像極了多年前某個月夜,百里屠蘇曾經以葉為笛吹出的曲調。

柳夢璃聞言只是抿唇淺笑,不急著回答陵越的問題,反而手指輕拂過雅致的樂器,輕啟朱唇:「司幽奏出來的曲子,是你一生中最想得到,卻也最不能得到的東西。」

秀麗的眉眼似乎在思考些什麼事情一般,皺起後又鬆開。接著才止住了撥弄樂音的手,將眼神對到了陵越身上,「陵越公子問,方才那一首曲子,叫什麼嗎?」

他點了點頭,靜待對方的回答。

只見柳夢璃眼波流轉,眸中光華一如琉璃清澈璀璨,最後才一字一句地緩緩開口。

「求不得。」

因愛不能,所以求不得。

因求不得,所以貪嗔、所以癡迷、所以徬徨、所以悵惘。

箜篌的樂音如同一絲一絲纏綿繾綣的嘆息,似乎要訴盡這天下萬千愁腸,引人惆悵。

柳夢璃沒有移開專注看著陵越的眼神,用著她一貫輕柔婉約的語調開口,不像個統掌幻暝界最高權力的主人,反倒更像是一位同樣歷經了苦難滄桑的人類。

「生老病死,終不過一個亡字……」她一手捧著箜篌,一手在桌上點著字,彷彿無意識般,書寫著一個又一個過往故友的名字。

「修道之人哪……」蔥白的手指在桌上劃過了最後一個筆順,看不清字跡,她又隨手將之拂去。

像是塵埃一般,揮之即散。

「陵越公子還看不破嗎?」

他胸中苦悶,話語艱難,柳夢璃的每一字一言,皆是一句一傷。

「看破如何、看不破又如何?」

「身死為亡,可心死,才是忘……」柳夢璃的聲音很輕很輕,她單手架在一旁木桌上,眼神沒有對上陵越,反而是看著桌上銅爐燃著的薰香,正蜿蜒出一道細細的白煙。

「陵越公子,你這又是何苦?」

「我曾想過,若是屠蘇師弟再也不回來了,那就由我去尋他……」陵越一步一步往前走著,走到了結界的邊緣,手指輕觸著霧般薄膜,彷彿只要稍微用力,就可破繭而出。

最後還是他縮回了手。

「可我知道,屠蘇師弟定不願見到我如此……」夢中訣別的畫面如此清晰,如此傷人。陵越不傻,可正是因為他看得清楚,才甚至寧願醉死夢中。

求不得。

「此番,你從夢中清醒,不就正是因為明白了這點嗎?」

「只有當心死了、遺忘了,那麼,才能真正看破。」

「而只有當你將一切看破,直到你放下了心中執念,方才能從夢中醒來。」

 

話語輕輕,如她似乎總浮現著飄渺神色的容顏,「你身子已無大礙,再過幾日,便可離開。」

柳夢璃眉間總是凝著一層淡淡幽色,最後遠遠看著盤坐在床榻上那道英挺偉岸的背影,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黯然地嘆了一口氣。

輕掩上了房中木門,走至一旁偏廳。

奚仲隨在柳夢璃身側,自然是亦步跟隨,此刻看著她面帶愁容便舉步上前:「主上可是在為什麼事情憂心?」

「我……」甫才開口,卻又抿起了嘴,那一雙眼中似是流動著萬千華彩,目光溶溶,最後淌成了兩道清淚,滑落臉頰。

「主上──!」奚仲大驚,不知怎麼突然柳夢璃竟流下了淚,他揚手才想將守在房門外的護衛喚進來,卻被柳夢璃給阻止。

「無事的……莫要聲張。」抬手拭去臉頰上殘留的水珠,她才發現,距離上一次這樣傷心落淚的日子,已不知早是幾百年前的舊事。

怎麼會突然失控如斯?

「我只是突然覺得慶幸……卻也覺得感傷。」

「屬下不明白,還請主上明示。」

「慶幸,慶幸慕容公子和雲公子,儘管是歷盡了世間千百磨難,終究還是求得了白首到老……」柳夢璃蔥白的手指滑過絲弦,帶起了一串如流水般的錚鏦音色。

「那主上又為何而感傷呢?」

「……」斂眉低首,像是剎那間找不到一個最好的回答,凝在柳夢璃柔美容顏上的一縷愁色未曾紓解,卻是一雙深邃的眼瞳彷彿已閱盡世間滄桑,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哪裡又有兩全其美的事情呢……」

陵越不比慕容紫英,儘管兩人皆是執著如斯,可慕容紫英卻是為了那一個再也看不見這紅塵景色的人自願成仙;而陵越則是為了那一個消散在紅塵中的人,執意不願為仙。

明明鋪在兩人面前的,是可以有更多更好選擇的道路,卻偏偏兩人,皆是選擇了所謂的求不得。

縱然她身是妖,可畢竟也在人間活了一段時間,被當成一般人類給撫養長大,心中仍有一塊地方,珍貴地存下了只有人類才有幸擁有的情感。

只有她才能明白此時陵越心中那萬千淒涼。

何其慶幸,何其悲哀。

當陵越真正從自己的心魔中脫離之時,也就是他心中再無對百里屠蘇抱存期待之日。

因無欲無求,所以無悲無喜。

因無念無想,所以無愛無恨。

從此陵越該是再無牽無掛,而天墉城正該要迎來第十二任掌門。

可少去了對百里屠蘇那樣朝思暮想的牽掛,陵越,便也不再是陵越了。

 

陵越在能夠起身走動的次日,便告辭了柳夢璃。

幻暝界飄搖於九天之上,不屬於人界的任何一個地方。若要再度回到人界,須至鬼界得翳影枝,再經過接攘妖鬼人三界的蒿里,才能重回到人間。

他手握著一枝從柳夢璃處得來的翳影枝,毫不留連地穿越過妖鬼之界。

最後面對著瀰漫青煙的荒原。

蒿里,傳說中聚集著天下萬物所有生靈念想的曠野,凝結著三千世界所有魂魄執著的此岸與彼岸交接之地。

陵越跨步向前,將最後一絲思念留在了蒿原。

先是青青蒿草、再是艷麗紅花;先是亡者的忘不去、後是生者的求不得,最後成了隱隱約約從遠處傳來的聲聲嘆息,如歌。

句句吟唱著,要是走過了,就莫要回頭。

隨著他的步伐走下了小橋,衣袍無風自揚,捲起了些許塵埃,還隱約看見了橋面之下、忘川水之上,浮現了一道人影。

有著英挺的眉、冷冽的眼,額間一點朱砂綻出了傾城艷色,正透過粼粼河水,靜靜看著岸上的人。

卻也終歸,在下一個波浪過處,淹沒在滾滾忘川水中。

 

陵越回到了闊別三年之久的天墉城。

崑崙山下數千級石階一如分別之前的模樣,苔痕新綠,依稀幾筆劍痕刻在了石梯上,替這古老的青石磚添上幾許斑駁。

他就這樣想著,想著當年一心求死,回天墉城解封的百里屠蘇。

不知道映在他那雙淡漠黑瞳中的景色,是不是一如他如今所見,見桃夭灼灼、見綠草如茵、見碧空如洗、見證這個世間,最美好的時節。

石梯盡處,是他熟悉的古老山門。

解開了門上封著的八卦陣法,聽見山門推開時發出的沉重聲音,然後迎來了芙蕖的喜極而泣。

陵越回來了。

只有陵越一個人回來。

或者該說,只有天墉城的第十二任掌門回來,回來迎接這孤單的掌門之位。

 

人生百年大夢。

接過門派掌門璽印和拂塵的同時,本來無風的山巔突然颳起山風陣陣,後頭獵獵飄揚著數面暗色旗幟,恍然之間有如唱喪的白綾。

正哀哀祭悼那個再也無法實現的約。

陵越將頭轉往了另一處,只見一方厚重石椅孤伶伶地擺在了高台最上方,就在置中那張座椅的右方。

而那裡,在陵越的夢中,曾經是執劍長老的位置。

罷了。

今世之劫,來生化蝶,天墉一別,此去經年。

盼君歸、若君歸,定不負、執劍約。

縱然掙命艱,可恨天意難全。

終究是殊途再難同歸,終究是有份,無緣。

縹緲夢境中,他過了漫漫一生,卻也不過只是一場虛幻。

空悲嘆。

『陵越公子,你今生所求,求得是什麼?』

婉約溫柔的語調,幽幽在他的腦中響起,接著回憶起的便是那一張似乎永遠深鎖愁緒的眉眼,留下一縷飄忽嗓音。

他求什麼?

但求此生無怨懟,求仁得仁以報天。

哪怕他真正所求的那一個人,已永無再見之日。

問何是緣,緣起緣滅。

月不圓,空蕩蕩地懸掛在天,四不著邊。

每逢月圓夜,即是無眠夜。

每到這個時候,陵越總會一個人,獨自掠過鋪得平整、磨得光潔的石階,沉穩的腳步就這樣踏過還沾著夜露的青石小徑。

紫衫長袍翩翩,映著月華,綻成了一地皎潔。

就是在這樣的每一個清冷的月夜,他總會想起,想起百里屠蘇已經死了。

死在天墉城解封之日,死在蓬萊散魂之時。

世間那麼大,卻從此再也沒有了名喚百里屠蘇的少年。

生既等不到你的人,死便去尋找你的魂。

蒿里悠悠,你可是被渡往了何處?

魂魄不齊,就連執念也飄不至蒿里。

那一片長著茫茫蒿草,飄著青煙白霧的荒原,接納的是亡者渡不過忘川的想望,卻留不住任何一點生者的一點希冀。

陵越時常夢見,他就這樣站在橋上。

隔著鏡中花、水中月,隔著半載生死、半截陰陽。

結夢梁如金黃色的麥穗,織成了一座橋樑,衡亙在此岸與彼岸之間,滋養了人間萬千牽掛、消去了紅塵多少年華。

他望了望橋樑兩端上的小小石碑,在三途川水的洗滌之下,灰白色的石碑磨出了斑駁的歲月痕跡。

奈何。

無可奈何。

最後他笑了笑。

百里屠蘇死了,從此再沒有等不到的三年之約、也再沒有一個空守著執劍之位的陵越,卻多了一個淡薄,誓言捍衛天墉城凜然清氣的門派掌門。

曾有人說你的魂在雪山之巔,又有人說你的魄在汪洋之濱。

若是這茫茫紅塵當中真還有你所不能忘卻的地方,那為何……

為何我如今身處夢境纏綿之地,可哪怕天地之間只剩下你的魂魄,你卻連我的夢也不願做一次停留?

 

荏苒青絲成霜雪,夢覺醉臥忘川邊。

意重切切君莫笑,情深還似舊當年。

 

人生百年,由始至終,腳步從匍匐到蹣跚,不論多遙迢,等到老死時都要將之一步一步地拾回。

百里屠蘇始為天墉,終為蓬萊,此生散魂,怕是再也尋不回一生羈旅的痕跡。

卻是陵越替他一步一步走完。

最終落在了最始的那一個地方,隔了一世天涯。

滿林桃花在璀璨夜色之下盛開,透過了漸開的雲層,將月光鍍上了一層透明的色澤。

在這樣溫柔的月色之下,陵越驀地驚覺,是什麼時候開始,那一頭青絲已摻雜了幾縷霜白如雪?落在了鬢邊,連著眉眼也染上幾筆滄桑顏色。

一彎鵝黃色的月、一樹淡粉色的花,山風吹落著花瓣婆娑,襯在靜謐幽黑的星穹中,像極了旋舞在冬夜的白雪。

恍惚中,似是夢到了故人踏著夜風,依舊是玄衣長辮,額間一點朱砂成了比桃花更豔麗的妍色。

八年相守三年盟,竟也已歲月悠悠,韶華不堪留。

徒剩下容顏依舊而華髮斑駁,徒剩下一世的守候。

陵越舉杯邀月,和著形單影隻,一杯澄澈水酒仰頭飲盡,另一杯則灑在了泥地上,澆灌著一株已數十年不再增長的桃苗。

祭奠曾經輕狂少年。

 

最後是誰一筆墨色輕描淡寫,將春色繾綣與滿山謝盡芳菲的桃花,一同入了畫。

畫中只一人,一人笑意淺淺,凝在了唇邊,彷彿凍結了一生漫漫華年。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彩雲歸。

彩雲歸。

彩雲……

 

一笑作別。

依舊三月春風送暖,依舊是人間花好月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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