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山觀瀾

 

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簫鼓,绿杨影里秋千。

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云偏。畫船載得春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来寻陌上花钿。

 

煙花三月,時有薄霧輕漫,煙嵐似流霞。

徐徐春風吹著細柳飛揚,散落在河堤岸上,撲在面上如初雪一般細柔。

揚州碼頭旁,畫舫上的歌姬舞孃依舊粉黛撲面,額間綴花黃,一個迴身便迤邐出了半尺水袖雲裳。時有纖足輕踏於樓臺之上,蔥白素手隨著鼓點撥弄著琵琶挑出曲調抑揚。

歌舞昇平,從揚州輾轉,絲竹聲不絕於耳,悠悠管弦似乎也乘著東風揚起了帆,順著江水一路東流,然後落在了西湖另一端。

 

秀水靈山隱劍踪,不問江湖鑄青鋒;

逍遙此身君子意,一壺溫酒向長空。

 

大唐神龍元年,彷彿終日籠罩在霏霏煙雨中的西子湖畔,有人於此地大興土木,成堆成堆的木料石材漸漸雕砌成了一處處的畫棟雕梁。

巍峨富麗,氣派恢弘,最高的那棟樓房外頭牌匾上,以隸書工整地刻出了樓外樓三個字。

偶從一隅仰望,只見刻著繁複花紋的亭角飛檐,飛鳥走獸在工匠的雕琢下栩栩如生,沿著湖岸造起的建築櫛比鱗次,襯著天光,彷彿將這些亭台樓閣都鎏上了一層淡金。

將這淡雅的湖光山色也染上幾筆人間煙火。

那時,藏劍山莊以葉孟秋為首,在江南一地的眾多武學流派當中,實在是過於年輕了些。

哪怕由藏劍山莊所鑄造的寶劍已小有名氣,可江湖上往往捕風捉影的多,有真才實學的少。比起如嵩山少林、崑崙山純陽觀一派,藏劍山莊相較起真正的震懾一方,也尚有諸多不足之處。

直到景龍三年。

玉龍降雨犯天規,當受人間千秋罪。

二月初二龍抬頭,恰逢青龍節。

葉孟秋以親自鍛鑄的寶劍為酬,以品劍之名遍邀天下豪傑於藏劍山莊一觀。當時江南已有百年名門霸刀山莊雄踞一方,葉孟秋此舉當年在諸多人眼裡不啻自不量力以卵擊石。

可隨著一柄禦神寶劍出世,那些帶有不屑與譏笑的聲音漸漸地靜止下來。

日光之下有點點光斑飛灑,隨著寶劍出鞘的動作,彷彿是以天地之間的晴光做筆,柔柔地落墨在劍身之上,最後在劍鋒處凝起了一點寒光。

禦神寶劍長三尺三寸,薄如冰片,寬亦不過兩指,可其威力之大劈金斷玉全然不在話下,比起巨斧重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座上屏息凝神,直到寶劍出鞘直指長空,複又大聲喝采起來。

今年,霸刀山莊的揚刀大會上並無名器出世,如今這一柄禦神更比往年霸刀山莊所產的劍器還要霸道出眾,自然博得了群雄青睞,無一不想得此良兵,從此成名天下。

那年,公孫大娘技壓群雄獲此神兵,並以禦神舞出了相傳是公孫家絕學的霓裳劍舞,時如雷霆震怒,矯如帝驂龍翔,最後一式彎身收起,佳人輕捧著寶劍款款落在了比試的高台上,恰如凝起了一江清光。真真正正有資格擔起名動天下這一個詞。

而自此,名劍大會聲名鵠起,再也無人敢質疑一個年輕門派立於江湖上的地位。

 

 

葉英從小就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下。

開元元年,藏劍山莊名氣正盛,而當時葉英不過是個垂髫小兒,拿著快與自己等高的長劍,一步一步走得顫顫巍巍。

雪亮的劍鋒在陽光之下閃爍著一點一點微光,由寒冰泉水淬以精鐵,再不斷地用鐵漿澆融鍛鑄,其重量自然非尋常孩童可以支撐。

若以木劍替代,自然是輕巧許多,可葉孟秋認為木劍徒有其形,無凜冽劍氣為輔,又怎能體會葉家劍法精妙之萬一?所以自然是不許葉英和葉暉以木劍練習的。

葉孟秋對二子的教養方式極為嚴格,在劍法上更尤為甚,若是哪裡不恰當,或者出了差錯,往往痛下責罰。

無奈長子葉英自幼木訥寡言,往往一套劍法使的凌亂無章,於劍道一途無乃父之風,而次子又不喜習劍,遑論在劍術精進上頭有所突破。

對此,葉孟秋亦時常慨歎,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在。

一日,將近午時。

清明時節的細雨綿延幾日後終於漸漸入了尾聲,多日不見的日頭透過雲層斜斜灑下,一掃數日陰霾,連幾窪積水如今也被蒸成了水氣。

藏劍山莊門下弟子眾多,今日恰逢天晴,在外頭的人更比幾日前還要熱鬧,此刻正聚在天澤樓外進行每日課程。

而在天澤樓後方,沿著開滿荷花的池子穿過水巷迴廊,又拐了幾個彎,便遠離了人群。

靜謐地將所有人聲都隔絕,彷彿連風都靜止似地悄悄無聲。

噠噠的腳步聲突兀地闖入了這一方寂靜,然後傳入了屋內那人的耳中。

「大哥。」叩叩的敲門聲在下個剎那響起。

葉英睜開了眼睛。

他又被父親責罰,關在名劍堂一側用來保存字畫與閒置雜物的小屋中。

木門緊閉,他只能從門上的木紋雕花縫隙處看清來人的臉,儘管不甚清晰,但每當他被父親責罰時,往往也只有葉暉會來看他。

無聲地動了動嘴角,吐出了幾個氣音,而外頭的葉暉大概是沒聽見裡面的動靜,不由自主地又加重了叩門的力道。

「二弟,我聽見了。」嘆了口氣,葉英站起了身子,拍拍盤坐於地上時所沾染到的塵灰,然後走到了門前。

叩門聲驟然而止。

「大哥,我來看你了。」葉暉壓低了聲音,還不時往兩旁注意著,就怕那些護院發現了他偷偷來給葉英送飯而遭到父親責罵。

只是葉英再怎麼說也是藏劍山莊的大少爺,縱然有人看到了葉暉偷偷去探望葉英,也多多少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否則以葉暉目前還不到家的浮萍萬里身法,怎麼會閃得掉那些護衛。

「門從外頭鎖住了,鑰匙在父親那誰也開不了,我拿了些飯菜,大哥你過來些,我好將食籃推進去。」

「父親知道麼?」

葉暉朝裡頭做了個鬼臉,也不管葉英有沒有看見「我偷偷過來的,趁著練劍的空檔想著過來看看大哥。」

「父親今天還要考我劍譜背得如何,我等等還要再看一遍呢……」想起葉孟秋那一疊厚厚的書卷,葉暉打從心底嘆了一大口氣,「唉我說,我又不是拿劍的料,讓我跟著總管學學山莊內的事務還好,就是這劍法……」

隔著一道門,外頭是葉暉淘淘不絕的抱怨,裡頭卻是葉英輕笑了一聲。

「大哥,你別笑啊……」葉暉搔了搔頭,「你又不是我知道真的對劍術沒轍,要我說,我還是覺得大哥更厲害呢。」

葉英待在裡頭,卻不難想像葉暉此刻一臉懊惱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表情,此刻也不宜說些安慰葉暉的話語,他只能開口催促著:「快離開吧,再耽擱下去就換你要受罰了。」

「我知道啦,我這就走了,大哥我晚點再過來看你,等等我要是通過父親的考試我就去跟父親求情讓他放你出來。」

「嗯。」葉英淡淡應了一聲算是回答。

他聽著葉暉的腳步聲離開,才又走了回去。

看著擺在一旁的食盒,葉英伸出了手掀開了蓋子。

香氣撲鼻而來,獨自待在房中數個時辰的葉英早已感到飢餓。食盒裡面細心地擺了好些飯菜,樣樣都還泛著騰騰熱氣,不難看出葉暉處處護著他這兄長的心思。

他舉起筷子開始慢慢咀嚼,思緒卻不在此上頭。

 

藏劍山莊以劍起家,山莊內處處可見與劍相關的物事。

他看著屋內牆上所掛著的一幅字畫,這裡不過是山莊裡眾多用來存放雜物的一個房間,擺放的東西也挺稀鬆平常,牆上的字畫自然也是如此。

看不清落款處是出自誰人所筆,只是畫中幾筆淋漓潑墨,哪怕當時葉英未能見此盛景,也對畫中景色感到很是熟悉。

當年第一屆名劍大會,禦神出世,更有劍法大家公孫以此神兵舞出了名動天下的霓裳劍舞。坊間傳說無數,葉英從小也耳聞許多,對那位公孫氏自然是神往不已。

他別開了頭,視線轉往另一端,只見屋內角落正擺著幾柄封在鞘中的長劍。

被放來此地的,多半是些質地較次的,大概是早些年藏劍山莊還不成氣候時所鍛造出的瑕疵品,如今堆放在這個沒有人會來的地方,一年一年地悄悄積了塵埃。

葉英伸出了手,輕輕拂去上頭的蛛絲,眼神直勾勾地看著綴在劍柄處已褪了顏色的流蘇,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

幾日前,葉孟秋曾在他與葉暉面前演示過一套劍法,手上一柄輕巧的細劍在身形變化間旋出了數道氣勁,凌厲又不失輕盈的劍法若筆走遊龍,隨著身子的伸展,如同夾岸的楊柳正迎風輕點在盈盈湖面上,綻出一池碧波。

後來,葉孟秋讓他試著,可他還兀自沉浸在方才那一套劍法當中,恍惚之間拿起了劍,才剛起了一個手,就不知道該如何延續下去。斷斷續續使了幾招出來自是慘不忍睹,就連一旁的葉暉都別過了眼。

葉英想,在父親的心目中,自己大概跟這些被棄置在庫房一隅的長劍一般吧。

指尖上傳來的刺痛感讓他回過了神。

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竟將那柄鐵劍出了鞘,而指尖上一道淺淺細痕正是擦過劍鋒時不小心被劃傷。

葉英靜靜看著從指尖滑落的血珠,剎那間如同有流泉滌蕩靈台,使之一遍清明。

閉起了眼,身體恍若被一條無形的絲線牽引著做出動作,他雙指併攏做起手勢,微微矮了身子,放輕了呼息,然後高舉起手如同正握著劍,此時還是靜默有如磐石,下一瞬出手卻已躍矯翻騰,似飛鳳一般要直上九天。

葉英不自覺地便隨著腦海中自成的畫面,一招一式正如幾日前葉孟秋所演繹的秀水劍法,卻在細微處又有些不同。

他靜靜地,或者一個旋身、或者一個斜挑、或者手臂直伸如同穿雲。

如此行劍,流暢無滯,揮攉瀟灑,忽往復收,他像是初長的枝枒,正要在這一個草木復甦的時節中吐出新蕊。

沒有人知道,在多年以後,藏劍山莊最富盛名的君子劍,竟是在這樣一個積有多年塵埃的小屋中,凜然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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