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之我幸

 

●浮生未歇

吳邪猛地睜開了眼睛。

在過渡了睜眼之後的那一段短暫朦朧之後,他倚靠著床頭慢慢坐正了身子。

曲起了膝蓋,把頭抵在上頭,一雙眼就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那裡有個木製的大衣櫃,外頭掛著一個銅鎖,其實裡頭也沒擺幾件衣服或什麼貴重物品,吳邪還曾笑說那個鎖只能當個裝飾。

吳邪眼睛還沒完全聚焦,只是愣愣地看著衣櫃上的木頭紋路,像在研究那深淺不一的木紋一般,眼神儘管有些渙散,卻也沒有離開。

一隻手放鬆地擺在身側,他無意識地去抓著床單棉被,雙人床的空間挺大,另一側冰涼的感覺也就這樣清晰地從指尖傳到心底。

吳邪的房間裡沒什麼裝潢,頂多就只一些簡單的擺設,就連角落一架六折屏風,都是十幾年的舊東西,跟著那個衣櫃一起放在房間裡,上頭的色彩早就褪了曾經鮮豔的顏色,本來一幅濃豔的深綠夏景此刻彷彿也斑駁成了一個蕭瑟的深秋。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或許也是什麼都沒有想,反而是外頭的掛鐘在整點時所響起的噹噹報時才讓吳邪一雙眼睛多了點靈動的色彩。

他又躺了下來,扯過一旁棉被蓋住自己的頭,用力閉緊眼睛彷彿透過這個動作就可以催促自己入睡,而沒過多久,棉被又被他給掀開。

攤平了四肢,大字躺在床上,吳邪盯著懸掛在天花板上一動也不動的吊扇,心中不斷數著那四片扇葉,最後他嘆了口氣,終於放棄繼續躺在床上的這個念頭。

雙腳踩到地板上時,磁磚的冰涼便順著腳底開始蔓延到心口。

正逢春末,杭州的雪早就停了,只是入夜之後的溫度仍然透著一股於冬季時未散得完全的寒氣。

藉著從窗外灑進的朦朧月光,熟悉地走進了洗手間裡,然後才拍開了牆壁上的燈。

泛著蒼白顏色的燈光打在吳邪臉上,光線並不刺眼,剛好能夠清楚映出吳邪眼眶底下的皮膚透出了一點青黑色,還有眼睛裡明顯的血絲。

儘管頭髮依舊烏黑的沒有一根白絲,但神色卻憔悴得不像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

他伸出了手指,有些失神地觸碰著鏡面映照出的臉,從眉梢眼角,滑過鼻梁,直到鏡面受到手指的熱氣而微微泛起了一層白霧後,吳邪才將手指離開了鏡子。

鏡子映出了一張有些頹廢的臉。

大概是剛醒來時所帶出的昏沉還沒有退去,他打開水龍頭後掬了一捧水拍到自己臉上,那一捧水還帶著刺骨的寒氣,突然竄入了吳邪的肌膚裡,凍的他整個人打了一個寒顫。

再次照鏡時,瀏海滴答落著水珠,吳邪臉上的表情卻已不見方才還有些惺忪的神色了。

走出了浴室,隨手拿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和菸盒,兀自往外頭走去。

 

搬過一張小矮凳,他的背抵在後方的門框上,在一個微小的火苗竄動過後,吳邪已拈著菸,悠悠地朝著天空吐出了煙圈。

前方不遠處是泛著粼粼波光的湖面,還聽得到湖水拍打著堤岸所發出的嘩嘩聲音,吳邪挺喜歡這種感覺的,只要聽著這規律的水聲,好像天大的事情也都瞬間不值一提,所有的心煩意躁也能被這湖水給洗掉。

環湖的路燈在這種深夜時分也黯淡了下來,暈著一層朦朦朧朧的橘色燈光,映著下頭呈現翡翠綠的水色,

他仰起頭,在這個光害氾濫的年代,想看到整片完整的星空估計是不可能的,吳邪也沒這浪漫心思,他就只是想找個地方讓自己靜一靜。

今天運氣不錯,還是有幾顆零星的光點散佈在夜幕上,他嘴裡叼著菸,手上拿過了啤酒,拉開扣環後就著滿嘴菸味,一大口灌進喉嚨。

啤酒才剛從冰箱拿出來,鋁罐罐身上還滾著小水滴,觸手的溫度比夜風還要冰涼,灌進喉嚨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讓吳邪用力咳了好幾聲。

屈著身子坐在小板凳上,等著身體緩過來後,他把雙手放在腿上,手指與手指相互扣著成了一個半圓,他把視線停留在自己的指尖,然後發現手指的指甲有些長了。

這樣待久了,才發現原來這姿勢也沒他想像中那樣難挨,難怪張起靈總是可以維持這樣一個姿勢一坐就是很久,早知道當時就給對方遞一包菸或者一手啤酒,搞不好還可以透過這表示友好的動作撬開對方跟死蚌殼一樣的嘴巴。

腦中想像著張起靈喝醉後的樣子,或者張起靈叼著一根菸來跟自己借火的樣子,不著邊際的畫面讓吳邪突然笑了出聲。

而笑聲短暫,轉瞬之間就在這夜裡消散無蹤。

吳邪晃了晃手上的啤酒,發現見底之後又拉開了一罐,他先是舉上了天,像在敬掛在天上的月亮,或者星星,大概是手有點抖,要放下的時候不小心潑了一點在地上,但他也不在意。

最後一口乾了第二瓶。

他抹抹嘴,擦去了嘴角邊的啤酒白沫,把臉埋在了臂彎與膝蓋之間,然後又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笑自己,都過了好幾年,也難得自己居然還記得那個人名。

 

●好夢如舊

此行來北京,動機什麼的其實吳邪還當真說不出個所以然,但等他猛地回過神,眼前電腦屏幕上已經出現了訂票成功的畫面。

他揉了揉臉,隱約想起之前好像有誰說過北京那邊有幾筆生意不錯,乾脆就趁這一趟把事情給辦一辦,順便拜訪一下幾個人也不錯。

大概是自己一直把這件是放在心底吧,所以才下意識地訂了飛往北京的機票。

坐在車上,聽著吳邪的來意,解雨臣瞬間也沉默了下來,饒是解家當家玲瓏心思,也猜不到吳邪居然是這麼隨心所欲,虧他還以為又發生了什麼事情還好一通緊張。

不過人都來了,見到了吳邪,他自然也是開心的。

「你這次來,還有要見誰嗎?」

「我這邊事情大概還要等個三、四天,這之前大概先跟胖子約約吧。」向來挺隨遇而安的吳邪也沒給自己訂下什麼行程,除了來北京之前跟對方老闆約了見面的日期之外,剩下的什麼都沒想,甚至沒買回程的機票。

幸好他還記得打個電話給解雨臣,不然光想到自己一個人傻了吧唧的站在機場大廳的畫面,吳邪就覺得有點淒涼。

「這樣也不錯。」解雨臣掏出手機擺弄了一陣,然後又抬起頭看著吳邪,「算我作東,請你跟胖子一起吃頓飯。」

「欸……」吳邪聽見這話有些愕然。

「小邪可別不賣我這個面子啊。」眼見吳邪張口就要拒絕,解雨臣很快地止住了對方的話,「我們好久不見,你也別跟我客氣這些。」

本來還想推辭幾句的吳邪在聽到解雨臣這麼說之後也順著對方的語氣轉了話鋒,「誰跟你客氣,我是要跟你說既然要請客的話少於這個的我還不吃啊。」說著還在手上比出了一串零。

解雨臣挑挑眉,「行啊,到時你給我全部吃下去。」

「吃不完我還能打包回去呢。」

從機場到解家大宅還要一點時間,解雨臣看了看時間,又估了一下堵塞的情況與他們能抵達的時間後,他發了個簡訊出去,而後對吳邪說:「要不,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嗯?」吳邪還托著腮幫子一臉恍神地看著車窗外看不到盡頭的車陣,一時間反應不過來解雨臣在跟他說話。

「我說,要不就今天跟胖子約吧,反正我看從這裡回去還不知道得塞多久,不如從下個交流道下去,等吃完了剛好避開尖峰車流。」解雨臣敲了敲窗戶,「北京的交通我想你大概是不想體會的。」

「也行,掏錢的是大爺。」

打了通電話給胖子,一被接通後果不其然地就聽見了話筒另一端的大嗓門。

「嘿天真!怎麼突然想到要打電話給你胖爺我啊?」胖子的聲音有些含混不清,不知道是不是通訊信號問題,聲音裡還夾著斷斷續續的沙沙聲。

「你小聲點會死啊?」把手機拿遠了些,吳邪揉了揉被胖子的嗓門震到有些發疼的耳廓,「我人在北京,就想問問你有沒有空出來吃個飯。」

「槽!」胖子罵了個髒話,大概是換了個地方接電話了,那種沙沙的雜訊少了很多,「你來北京怎麼不事先吱一聲啊?我也能去接你啊。」

「得了吧,就你還不夠格給爺接風。」笑著反駁回去,「我跟人約好了,你也認識的,就解雨臣。」

「嘖嘖嘖,天真你傍上大款了,以後發達了別忘記跟你同穿一條褲子出生入死的胖爺。」胖子記得那個長得挺精緻的公子哥。

「行啊,我等等問問人家家裡缺不缺個保潔。」

「幾年沒見你這人講話怎麼越來越不中聽?」啐了一聲,不知道又罵了些什麼,不過吳邪聽得出來對方口氣裡的高興。

「彼此彼此。」胡侃了幾句後吳邪看了看錶,「不說了,地址時間我等等給你發過去啊,到時見。」

「行。」

 

●菩提往生

放下了茶盞,將手交疊放在石桌上,老者的聲音輕輕的,像在回憶著以前的事情,脫口而出的話語彷彿都帶著悠悠的古韻,「我跟那個人說,你是從什麼地方,產生了要到這裡來的念頭,你就是從什麼地方開始了想的動作。」

他記得那人來的時候是個下大雪的季節,那年的雪下得很早,那個人披著滿肩頭的白雪,幾乎要與整片雪原相融,若不是那個人有心跳和呼吸,幾乎都要以為只是一片雪花,眨眼之後就要消失在雪地裡。

「我第一次看到那個人,就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我們走在路上,跟很多人擦肩而過,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但那個人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吳邪幾乎算得上是有些急切地打斷了對方的話,他不知道怎麼會突然對一個陌生人產生了這種好奇心,那個瞬間,好像有什麼東西積壓在他的心口,沉甸甸地讓人喘不過氣,而他想要替自己找一個宣洩的出口。

看著吳邪有些著急的樣子,喇嘛還是不疾不徐地維持著一貫的語調,緩緩解釋道:「那個人,即便走在最熱鬧的地方,也像是一塊石頭,不會有人注意到他,不管有多少人與他擦肩而過,也都像是路過了一塊石頭。」

「我以為那個人快死了,因為在那個人的身上,我找不到任何一點活著的跡象,可我的師父說,他這是要重新活一次。」

他當時不懂,這麼一個看起來一點求生意志都沒有的人,拋棄了過去,也沒有追求未來的渴望,淡然的表情看著生死,彷彿看著兩個空洞的字眼。

他就看著那個人在茫茫大雪中,日復一日地拿著鑿刀不斷往眼前的石頭上刻著。

起初,他只能看見那塊大石頭逐漸變小,他那時還想著,要是這塊石頭沒了,那個人依舊什麼東西都沒有刻出來,是不是就代表永遠學不會想?

可是,漸漸漸漸地,他好像從中看出了門道,在一日風雪稍霽的黃昏,日頭從雲層裡透了點光線出來,打在了雪地上,也打出了那個人的映在雪地上的影子。

他走了過去,才發現不是陽光打在了那個沉默的人身上,而是打在了那塊大石頭上。

那塊大石頭,最後變成了那個人的背影。

「直到那人離開,我沒聽見他開口說出任何話,但他給人的感覺的確不一樣了。」喇嘛用手指叩了叩桌面,發出篤篤的聲音。

「我的師父說,他這是從石頭,變成了一個人。」

吳邪有點楞神,對方所說的一切讓他有種很奇怪的熟悉感,他心中又浮現了很多疑惑,但還不等他開口詢問,老者又吐出了一句話。

「可是還不夠。」

「不夠?」吳邪笨拙地重複著喇嘛的話,「什麼東西不夠?」

「學會想,還不夠。」喇嘛點點頭。

「那還缺了什麼?」吳邪又問。

「學會了『想』,那然後呢?你有了想,可是要靠著什麼,才能把那份『想』給記住?」

「如果只有想的話,那『想』就只是一串沒有意義的思考,你找不到任何東西可以把那個『想』給留住。」

「所以那個人,他離開這裡,然後去找能夠把『想』留下來的東西?」吳邪咀嚼著老者話中的意思,「什麼東西能把『想』給留下來?」

「有了想、有了念,當心中有了念想之後,就會懂得想念。」

「有了想念,就有了『留下』的原因,當一個人有了留下的念頭,他就不再只是一塊丟到哪裡都無所謂的石頭,他會想去某個地方、去想某個人,去想著很多自己以外的很多事。」

喇嘛笑了笑,又喝了一口已經有些涼的茶,茶水是吳邪用井底的雪水沖的,入口時有種雪花獨有的沁涼清香,他瞇著眼似乎在回味茶水於口腔間流轉的甘甜,然後開口說著:「那個人,在這裡學會了想。」

「然後最終會在其他地方,學會了想念。」老者轉過了身,「最後,他才是一個這世上最獨一無二的存在。」

 

時有風過,將那樹菩提吹起了沙沙的聲音,襯著隱隱約約的銅鈴叮噹,還有前方傳來若有似無的誦經聲,一聲一聲,如同溫暖的浪花,打在了吳邪的心上。

喇嘛站起了身,走到了吳邪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茫然的年輕人。

「你來一趟這裡,也有你的意義。」老者摘了一片還沾著露水的菩提葉,然後輕輕點在了吳邪的額前,「小施主,你有了『想』,也有了『念』,你有了那個人他用一輩子去找的東西,有了這些東西的人,不該有這樣一張悲傷的臉。」

 

●雲山萬重

從杭州到東北,是一段很長的旅程,吳邪的車隊太過龐大,自然不可能就這樣一路浩浩蕩蕩地就直接往長白山走。

一群人先到北京與解雨臣會合,由解雨臣和吳邪先挑選出必要的人成隊,其餘的人就安排去其他地方,負責後勤補給。

「你怎麼跟你的小伙計說的?」看著吳邪手下的人,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比起當年的吳三省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王盟?」不知道解雨臣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但吳邪也沒避諱,「我跟他說我去環遊世界了。」

「我就想說你那小伙計能跟在你身旁這麼多年也不容易,想挖角過來。」解雨臣一邊清點著手上的人馬還有所需的裝備,一邊跟吳邪扯皮聊天。

「去你的。」笑罵著捶了解雨臣一拳,「我沒讓那小兔崽子跟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扯上關係,他這輩子能好好顧著我爺爺留下來的小舖子就好了。」

解雨臣挑了挑眉,顯然有些不信,「真的?」

「騙你幹嘛?」把手上的補給用品整理好一堆後放到一旁桌上,吳邪摸摸鼻子,「以後回去的話,還是安安穩穩過日子就好了。」

「你倒把你和張起靈的退休生活都想好了。」把槍械上了油,然後又熟練地把彈匣推入了膛室內。

「西湖養老多好。」吳邪甩甩手,鬆了鬆腕關節,桌上有好幾把步槍狙擊槍,他正一把一把地拆開來看,看得久了有些疲乏,「你北京要是待不下去了,就來杭州啊。」

「你養我?」把手上精鋼做成的鐵棍拆成兩截,解雨臣瞇著眼檢查著上頭的卡榫,「這也不是不行。」

「作夢去吧。」吳邪突然湊近了解雨臣,然後臉上扯出了一個不懷好意,還有些猥瑣的笑,「把你打發去跟王盟一起看店,你這臉大概可以替我攬進不少小姑娘客人。」語畢還伸出食指,作勢挑起了解雨臣的下巴。

然後被解雨臣毫不留情地打掉。

吳邪與解雨臣都不是拖拉的人,計畫很早以前就已經訂定好,他們只是在等著一個最恰當的時間。

這次帶的人都不是新手,雖不到身經百戰,但像當年第一次下斗的吳邪那樣彆腳身手的人是不可能出現的。

解雨臣看著篩選掉大半之後還把整個解家大院都塞得滿滿的吳邪手下,不動聲色地挑了一下眉。

吳邪走了上前,他攬過了解雨臣的肩膀,用還掛在對方肩膀上的手朝下揮了揮,然後笑著開口:「都在這了。」

願意幫我的人,都在這了。

吳家小三爺的全部身家,都押在這裡了。

 

 

整備齊全後,他們從北京出發。

解雨臣跟吳邪和胖子待在同一輛車上,沒有以往下斗時的小心翼翼兢兢業業,他們一路上的心境是輕鬆的,胖子甚至還拿起了一副牌鋤大D

「可惜三個人,不然還能搓個麻將。」胖子叼著牌,有些意猶未盡。

「把張起靈接出來就有四個人了,可以一路打回程。」解雨臣笑著丟出了一對葫蘆,然後轉頭看著一臉糾結的吳邪。

PASS。」吳邪苦著臉,「打麻將這可以有,我還不知道張起靈打牌是什麼樣子呢。」

「不過張小哥沒錢啊,總不能讓人家玩脫衣麻將吧?」胖子摸摸下巴思考,「我總覺得張小哥會擰了讓他脫衣服的那人的脖子。」

「記我帳上唄,大不了讓他回去之後給我打工。」吳邪抓抓頭,看著手上的牌思考一會後艱難地說出了PASS,然後說著:「你可別小瞧張起靈那張臉,光站在門口半天老子就有兩個月的菸錢了。」

「怎麼?不讓他下斗去淘點值錢的寶貝?」胖子用手拐拐吳邪,笑得不懷好意。

然後換回了吳邪一個嫌棄的白眼,「下什麼斗啊,再下斗我怕就直接把人給埋在裡面了。」

「怎麼會,張小哥身手那麼好,哪能輕易交代?」胖子狐疑,「難道你怕經過十年人家身手退步?」

「我是說我。」吳邪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冷冷地笑了一下,「我怕我一個不小心就失手把張起靈給埋在裡面。」

「最毒天真心。」胖子嘖嘖。

「扯什麼,人都出來了你還趕著把人往裡送啊?」車裡空間不大,但吳邪還是騰出了一隻腳踹了胖子一下。

「也是,張小哥好歹在裡頭待了十年,這出來後還是洗心革面金盆洗手的好。」嘻笑著閃過吳邪的攻擊,胖子回話。

「我說……你這一副活像要把受刑人從監牢裡領出來的語氣是鬧哪樣呢?」

解雨臣一路笑著看吳邪與胖子鬥嘴沒有參與其中,直到現在,只看見他兩手一攤,把僅剩的五張牌給丟了出去,「JQK同花,不好意思啊,這把我贏了,回去記得把錢打我帳上。」

他停頓了半晌後又開口,「麻將也行,我打的至少十萬底,你們呢?」

 

●長白永雪

就像是人死前的迴光返照一般,隨著第一個畫面的出現,接著就有越來越多的東西竄進了他的腦海裡。

彩色的畫面是他曾見過的一抹新綠,小小的拱橋與垂落在水面上點出漣漪的楊柳成了一幅恬靜的工筆畫,最後用湖光水色調和成一個溫柔的輪廓,笑得眉眼彎彎。

他記得那個地方,走在鵝卵石鋪成的環湖路上,有人在他前面有一下沒一下的踢著石子,突然那人就回過了頭,背對著陽光,然後喊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記得那個人的表情,笑起來的時候微微瞇起的眼睛,帶動著眼角勾起了一個很好看的弧度,那雙眼睛裡,有細碎的星光熠熠生輝。

張起靈不是他的名字,但因為喊出這三個字的人賦予了這名字一個生命,從此『張起靈』才成了一個鮮活的痕跡,再也不是幾筆不帶情感的筆畫。

那個人,給了『張起靈』除了名字之外的意義,給了張起靈這個人眷戀著這世間的原因。

張起靈不知道在這裡待了多久,這一個把時間和知覺都凍結起來的地方,過一天,或者過一年,都沒有差別。

可是在這一刻,他突然想知道在外頭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他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是有著一點念想,在這黑暗之外的地方。

水珠落下時所激起的滴答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啪噠啪噠採過水面的聲音。

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張起靈似乎看到了這一片漆黑的盡頭。

好像有什麼東西,正踏著這泥沼前進,他幾乎能想像出有個人的雙腳被困在泥濘裡,卻依舊不甘心地用力跨步向前的樣子。

踏著熟悉的步伐,熟悉的力道,那種不顧一切的執著,滾燙地能夠融盡長白山脈的連綿白雪。

那個人總是這樣,總這樣的自以為是,硬拽著自己的手,固執地要把自己拉到光明之下、固執地要把這世界的所有美好都呈現在自己眼前。

然後那個人告訴自己,儘管全世界都忘記了他,他也絕對不會忘記自己。

那個人說,張起靈,我帶你回家。

心中有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那樣彷彿微微散著光暈的影子,在這一片濃重的墨色中成了很顯眼的對比。

他不敢去想黑暗的盡頭是什麼東西,嘴唇只能無力地開闔著,彷彿就要脫口而出一個名字,但最後被張起靈硬生生地壓在了舌尖。

他不敢去想起方才閃過腦海中的名字,那個名字的主人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他應該沐浴在最熱烈也最燦爛的盛夏陽光之下,遠離沉重的宿命枷鎖,不要去得知那些來自陰暗的風聲。

然後活得比誰都要更快樂無憂。

不能過來。

不能過來。

在他漫長的過去中,替那些黑白的畫面逐漸染上鮮艷顏色的人。

不要過來。

不要過來。

如果真能如他心中所想,那他希望那個人永遠不要過來。

那個人不像他,過於長遠的壽命讓很多事情都變得乏味無奇,或許他也曾經有過所謂的情緒,但那些情感被歲月一點一滴耗盡,成了燃盡的紙錢,最後只剩下灰黑色的塵埃,一陣風過就消失無蹤。

因為是那個人,所以生命在他身上才有了生命的意義。

那個人給了自己太多,他不知道能拿些什麼才能還對方,他什麼東西都沒有,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還給那個人一點幸福。

所以他給了自己唯一一個能給的壽命,交換對方十年平安。

張起靈閉上了眼睛。

他應該希望這黑暗的盡頭仍是一無所有,就像這日復一日的荒涼一般,所有的異變都不過是他的錯覺,片刻之後又會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但那一瞬間,張起靈突然有一種很強烈的渴望,這份無以名之的渴望膨脹的連心臟都承受不住,咚咚咚咚的,打在他的腦海中,如擂鼓一般越來越響。

心中那個朦朦朧朧的影子漸漸地擴大、漸漸地清晰了起來,籠罩在那個影子周遭的光暈明明滅滅,卻依舊固執地要在黑夜中綻出哪怕只有一縷光明。

光暈似乎帶著熱度,然後融化了被凝結住的時間與記憶,他幾乎要聽到有什麼東西就要破冰而出,像是有誰在平靜無波的湖心投入石子、枯枝中綻放出了新蕊,逼逼剝剝的,是玄冰被烈火所焚燒而出的聲音。

有人告訴過他,當心裡生了思念,當心裡的思念強烈到無法壓抑,最後那份思念就會具象成你最想看見的畫面。

那個影子,是他心念所想,在這漫長一生中,最純粹的、最深刻的『念』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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