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前面的路很危險。 

──但我會陪著你，去往任何地方。 

海水微鹹的味道自風中傳來。 

站在甲板上的人閉上眼睛，享受著被陽光曬得暖暖的風親吻在他臉上的感覺。 

蔚藍的天色與遠方的海平面連結成一線，耳邊傳來的細碎絮語是大氣精靈唱歌的聲音。 

幾隻晴空鳥盤旋在船舷旁，振翅之間抖落了點點日光，碎金一般灑在了粼粼海水上，像在祝禱這段旅程的平安與順遂。 

「很漂亮。」不知何時，甲板上多了一個人。 

「對吧。」殊那律恩笑了笑，他的視線仍盯著遠方的一線蔚藍，「只是可惜，不能從冰牙的港口離開，如果從冰牙的港口出發，還可以看到浮冰漂流於海面的景色，真的很漂亮。」銀白色的眼瞳中閃過一絲寂寥，很快地又被他掩蓋下去，「聽說晴空鳥會將遠方的好消息唱成歌，只是先前若需要乘船遠行，幾乎都是要去往前線，晴空鳥會為那些因戰火而消亡的生命哀悼，卻不會贊成殘酷的戰爭，所以我還沒聽過呢晴空鳥唱歌呢。」 

「總會聽見的。」那個人替殊那律恩拉緊了有些鬆開的披風，然後又細心地綁上了繩結，他瞇上眼睛看了一下遠方的天幕，「起風了，應該快要進入漩渦圈了，進去房間休息吧。」 

「好。」殊那律恩點了點頭，有些不捨地將目光從飛旋的晴空鳥上移開，「我們回去吧。」 

航行的船隻在蔚藍海面上拉出了一條泛著白色泡沫的痕跡。 

出航時的風和陽光都暖暖的，鼓起了的船帆與水手們鳴起的船笛還有晴空鳥的歌聲相互輝映。 

那便是他們於此白色世界，最後一次的旅程。 

＊無泊之船 

陰影對精靈說過，力量與體質轉換的時候，不會是個愉快而迅速的過程。 

尤其是慣常使用純白之力，卻要接納並承受純黑之力的精靈體質，其中痛苦會如同凌遲一般，在本來潔白的靈魂中，割下刀刀見骨的血腥。然後皮肉會在不斷地裂開後又重新癒合，癒合時帶著針刺一般的麻癢，緩慢地入侵骨髓，接著下一輪的劇痛會從新長的骨肉裡再次爆開。 

痛苦催生絕望，而陰暗會從絕望中茁壯，漸漸地將不屈的意志消磨殆盡。 

陰影對精靈說過，他無法保證精靈能夠從這一次又一次，無數次的折磨中，還保有自我的意識生存下來。 

他是陰影，見過自甘墮落的生命擁抱邪惡，卻還是第一次看見光明的靈魂，將自己投入黑暗，所以他無法給這充滿變數的未來一個足夠令人信服的保證。 

他伸出手，拍了拍殊那律恩的頭，然後替對方整理了一下散在鬢邊的髮絲，最後雙手輕輕地捧起精靈的臉。 

「但我會陪你。」陰影的安慰很笨拙，一板一眼的表情更像在訓話，但是傳遞過來的體溫卻溫暖地讓人想流淚。 

殊那律恩無端地就想笑，其實他想告訴陰影，他並沒有這麼脆弱，他既然接受了成為黑暗之體的事實，就不會還心生憤懣。 

雖然很可惜是無法再用精靈的身分去擁抱他的至親與深愛的世界，但他會以另一個方式，留存在他們的回憶裡。 

只是看著此刻表情有些無措的陰影，他突然就很想要讓自己任性一次。 

「一直陪我嗎？」殊那律恩勾起了唇角，微微的笑意染上了他彎彎的眉眼。 

而回答他的是陰影的堅定語言，「一直。」 

外在的變化總是最容易察覺。 

第一次的轉換讓殊那律恩散去了覆於身上的微光。 

彼時他們正旅行到一處被霧靄籠罩的矮靈村莊，處在一座偏遠的深山之中，那裡沒有什麼稀奇的寶物，也不是避世隱居的古老種族。 

很平凡的小村落，但殊那律恩說，那個地方晨起時的天光，相傳曾是創世神留於此世界的第一道晨曦，若是有幸沐浴在此晨光下，便是得到了神明的祝福。 

對此陰影不置可否，但既然是殊那律恩想去的地方，他自然不會拒絕。 

蔥籠綠蔭間有小小的木質建築錯落其中，枝枒上掛著幾盞燈籠，隨著風搖搖晃晃。 

穿梭其間的草木精靈對客人很是好奇，眨著眼睛看著披著斗篷的旅人往森林深處走去。 

矮靈妖精相貌與人類相似，背後則生有一雙墨黑如鴉羽的翅膀，此刻正熱情地歡迎來自外界的人。

矮靈妖精好客，同時有著與生俱來的樂觀，儘管身處戰亂的年代，他們依舊保有對於外來者的熱情，笑著邀請兩名旅人參與他們族中的慶典。 

殊那律恩與陰影卻婉拒了對方的盛情，只是詢問了一處避風而視線好的小山丘，然後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待在那個地方，從黃昏的晚霞，看到明月高懸。 

只是似乎運氣不太好，接連著幾天都是雲翳蔽日的天氣，看不到曙光，連晚霞的顏色都有些黯淡，但他們並沒有感到掃興或者不耐煩，只是相互依靠著，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也挺好的。」殊那律恩接過了陰影不知道從哪邊摘來的果實，咬了一口後這樣說著，「矮靈妖精的村莊向來與世無爭，希望這個村莊能夠遠離戰爭和烽火。」 

而陰影替精靈攏了攏有些散落的斗篷，緩緩開口：「有生命存在的地方就會有戰爭， 這個村莊是創世時第一道光降臨的地方，同時也是上個世界最後一處崩毀的地方，精靈的祝福無法減去矮靈妖精生於戰火中的原罪。」

創世伊始的時代並不是後世所想的太平年代，神靈於此地降下了第一縷光，也於此地掀起了戰爭的開端。

比百靈鳥的歌謠還要久遠的記憶中，矮靈妖精的翅膀曾經如同雲朵一樣潔白，但硝煙染上了天空，也染黑了矮靈妖精的翅膀。

古老的陰影不像年輕的精靈一樣帶著美化過後的理想，他所經歷過的歷史殘酷而血腥，記憶中也滿是戰火硝煙的顏色，於他而言『戰場』彷彿才是他能被這個『世界』接受的地方，於是在言語之間便下意識帶上了一絲現實得近乎悲觀的色彩。

殊那律恩聽著這話看起來有些不認同，秀氣的眉毛微微皺起像在思考著什麼事情，就像壽命可能只有短短百年的人類一樣，精靈的生命於陰影眼中大概也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短暫，他這一瞬間驀地升起了一種自己果然還是太年輕的感覺。

殊那律恩想著，陰影說的話並不全然是正確的。

他往後看了一眼，半山腰處的村莊正亮起一盞一盞小小的燈籠，明明滅滅之間像是飛舞於林中的螢火。

「你說的或許沒錯。」殊那律恩眨了眨眼睛，從陰影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精靈長長的銀白色睫毛蓋住了對方的眸光。

「但一個世界的時間這麼長，總會有能夠取得平衡的時候。」

陰影存在的時間太過漫長，但是殊那律恩願意在自己相較之下可能過於短暫的生命中，教導陰影其實這世界不是只有戰火才能重生。

山風吹過蔥籠草木沙沙作響，從他們此刻的角度往下望，可以看見茵茵綠草被風吹得低垂了莖葉，然後又泛起了連綿的綠色波浪。

雖然天幕暗沉，精靈的眼裡卻閃著靈動的光。

殊那律恩看著變得沉默的陰影笑了一下，隨即轉了一個話題。「所以第一縷晨光的傳說是真的？」

而陰影的確也就從自己的思緒裡回過了神，他抬頭看了一下灰濛濛的天，說出口的話有些輕，「傳說流傳至今，真實度自然已經無從考證，但總有一些東西是過了再久也抹滅不掉的。」陰影輕輕點了一下周遭的土地，感受著土壤有些濕潤的觸感，然後在更深處的地方，感受到了什麼不同於土壤與植物的脈動，像是這個世界的心臟一樣，低沉悠遠，雖然微弱卻一直存在著。

 「我們看得到吧？」伸了一個懶腰，殊那律恩拉直了手臂，然後放鬆地將自己身體的重量壓在一旁的陰影身上。

 「當然。」而陰影幾不可見地勾起了一絲微笑，他抬手虛攏著對方的腰，然後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好讓殊那律恩靠著，就如同他們數日來的習慣一樣，閉著眼睛，然後等著或許下一刻就會破雲而出的天光。

轉換的時間來的毫無預兆，甚至連陰影都沒有發現。 

那不過就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情，黑暗的顏色不給兩人有任何反應的時間，剎那便從殊那律恩的體內竄出。 

周遭原先還泛著青翠顏色的草葉從尾端開始枯黃，一陣風過變落下成了黑灰，粗壯的樹幹開始搖搖欲墜，就連地面都發出了不詳的嗡鳴聲。 

不絕於耳的哀鳴聲在他的腦中環繞，像是那樣痛苦的聲音是從地底最深處傳來，匆忙之間拋出的結界不知道能夠維持多久，但結界的堅固程度與施術者的力量互相貫通，殊那律恩的手在顫抖著，模糊的視線中恍惚能看見結界如蛛網般崩開的裂紋。 

「帶我離開！」 他拚盡全力嘶吼出的聲音於旁人耳中細弱蚊蚋，陰影也沒有同意，反而是將他的手掌覆蓋著不穩的結界，一絲一絲的力量便從指尖流洩而出，替殊那律恩補上越來越密集的縫隙。 

 霧白色的光芒夾雜著灰黑色的線條，加固著結界的同時也保護著懷裡的人。

「快走！」殊那律恩用力地握住陰影的手臂，幾乎要在皮膚上流下血痕，但

是陰影卻恍若未覺，反而更加摟緊了靠在自己身上的人。 

白色的流光在他身上閃爍著，往常代表著精靈身分的微光此刻卻像是風中搖曳的燭火，時明時滅。 

「來不及了。」陰影的嘴微微開闔，於此刻殊那律恩耳中應該是模糊不清的話語，但卻奇妙地讓他找回了一瞬的理智。

轉換的時機來得措手不及，貿然移轉的話可能會導致力量的失衡與崩解，現下唯一的解決方法只能夠讓精靈自行去調節體內衝撞的兩股力量。

一滴冷汗從殊那律恩額角落下， 如同刀刃劃過神經一般的痛楚在撕裂他的意識，他能感受到體內突然爆發的黑色力量正以一種無可壓制的速度在侵蝕四肢百骸， 眼前似乎還出現了幻覺，他像是被綁在曠野上，黑色的風裡夾著火焰，要把所到之處焚燒殆盡。

若讓這股力量爆發出來的話，矮靈村莊便首當其衝，屆時可能會瞬間讓這個地方變成死城，更甚者是直接變為妖鬼肆虐的鬼城，就像那個曾經被黑暗術士養著怨靈的封印之地。

昔日自己熟悉的空間切割術法達不到完全隔離的標準，於是他只能試圖將對外界的影響減到最低，哪怕隨之而來的代價是黑色力量的失控。 

 殊那律恩無聲地張著嘴，他感覺到自己的聲帶被用力拉扯，但尖叫或者嘶吼都發不出來， 然後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從自己的體內溢出。

那是精靈的白血。

環抱著他的人皺起了眉，儘管存在的時間已有千萬年，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主動以純白之身擁抱純黑之力的生命，所以哪怕陰影再淡然，此刻也多少生出了一絲可以稱為慌張的情緒。

一開始伸出手的時候還有些猶豫，可雙手的顫抖不過幾秒，很快地他就下定了決心。

他答應過殊那律恩的，會一直陪著他。

於是陰影的指尖劃開了皮膚，黑色的血液便緩緩流出，與精靈的白血相比，刺眼地讓他瞇起了眼睛。

後續的動作便水到渠成一般地自然。

哪怕血腥與黑暗幾乎讓人發狂， 他依舊按著自己的步驟，緩緩地將一滴血液染上殊那律恩的嘴唇，因為咬的太用力而泛起血珠的唇瓣被陰影黑色的血液沾染，此刻泛著一種妖異的絳紅色。 

鮮血甘甜的氣味比罌粟還要誘人沈淪，殊那律恩幾乎要控制不住從體內洶湧而出的慾望。 

對於鮮血的渴求，以及對於黑暗的沉淪，讓他無意識地張嘴舔去從陰影手指中滑落的血珠。 

陰影能感受到精靈的牙齒咬破自己皮膚時的銳利痛楚，但他知道與精靈此刻正承受的相較起來，這樣的痛感輕微地不值得一提。 

「聽話，乖乖的，再忍耐一下就好。」陰影說出口的話語帶著連他都無所意識到的溫柔，手上被咬出的傷口很快便癒合，這只是第一次的轉換，他不知道殊那律恩要經過幾次這樣痛苦的過程才能轉變為完全的黑色種族，所以在那之前，他要確保自己的血液能對殊那律恩產生效果，卻又不能無止盡地餵養，否則攝取過多黑暗之力的身體，終將面臨毀滅。 

陰影將殊那律恩抱進懷裡，一手攬著對方的腰，一手則點上了他的額頭。 

手指凝出的黑色煙霧成了一條細細的絲線，然後從額頭至鼻尖，到嘴唇，又輕巧地拂過喉結與鎖骨，最後落在了殊那律恩的心口處。 

濃稠的墨色中翻滾著幾點銀芒，一同竄入了精靈的體內，陰影引導著精靈體內紊亂的黑暗氣息。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只知道懷中纖瘦的身體從劇烈的顫抖逐漸平息，像是沸騰的岩漿緩緩流入了結冰的湖泊 ，兀自蒸騰起了冉冉白煙，而後融為一汪深潭。

陰影一點一點地，看著精靈身上的微光於瞬間爆開，像是要把漫長餘生中的所有光華都點燃，然後倏忽歸於靜寂，直到那一層銀白永遠散去。

殊那律恩終於再次聽見了拂過耳際的風聲。

而陰影解除了空間隔絕的法術。

 「……你還好嗎？」幾個吐息之後，懷中精靈的臉色由蒼白轉為紅潤，他略為撥開精靈汗濕的額髮，然後將手掌貼在了殊那律恩的脖頸處，像是感受著那細微的脈動。

殊那律恩緊咬著嘴唇，有些粗重的呼吸聲與皺起的眉顯示著他此刻的狀況並不是太好，但比起方才那瞬間洶湧而出的黑色氣息已經正常了許多。

陰影很有耐心，換了個摟抱的姿勢後將掌心貼在對方的後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著，安撫著精靈平緩情緒。

安靜下來後陰影才發現，方才那樣漫長而可怖的轉換過程，其實不過就是一朵花綻放的時間那樣短暫。

四肢有些痠軟，連手都抬不起來，所以殊那律恩只是將自己的視線投向自己的手掌，他記得方才似乎有源源不絕的黑色力量從指尖流出，只是此刻完全看不出先前的凶險。

像是夢一樣。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現在體內的黑白力量已經開始傾斜，然後在第一次轉化之後，得到了暫時的平衡。

 時間緩緩流逝，逐漸清醒的殊那律恩後知後覺地發現兩人此刻這個姿勢有點彆扭。

他是即將成年的精靈，就算目前的外表看起來仍然稚嫩，也不可否認他其實已經過了這種需要呵護擁抱的年紀。略微動了一下僵硬的指尖，想把自己從陰影的懷抱中拔出去，而陰影也沒有阻擋，順著殊那律恩的力道扶著對方坐起，只是雙臂仍然輕輕靠著他的腰間保護著。

「……還有兩次。」咂了一下舌頭，總感覺頭腦有些不靈活，連講話都有些遲鈍，但他只是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剩下兩次了。」陰影替他攏了一下有些凌亂的鬢髮，「只要……」只要順利撐過去的話，就沒事了。

但這句話被壓在男人的心裡沒有言之於口。

殊那律恩卻奇妙地聽懂了陰影的未竟之語，也看見了對方臉上轉瞬而逝的焦躁，他其實有些想笑，也有些想要開口安慰一下眼前的人，但可惜的是此刻的他腦筋還轉不過來，一深入細想其他事情就會頭痛欲裂，大概是初次轉換的後遺症，也不知道這個後遺症會持續多久。

無聲地嘆了口氣，卻也無可奈何。

精靈有些艱難地將手掌覆蓋在陰影的掌心，短暫回籠的清醒似乎就快要消散，殊那律恩用力地眨了眨眼，仍無法驅散眼底湧上的倦意，「我想……再睡一會。」

越來越輕的語調連帶著剛才勉強拉出的距離也逐漸縮短，直到精靈完全放鬆了身體倒在陰影的懷裡。

陰影的手未曾離開過殊那律恩，一直以一種保護的姿態環在對方的腰際。

他微微勾起了嘴角，然後替精靈攏了攏身上的斗篷。

「好好睡吧，等醒來，就好了。」

多日的雲翳終於散去。 

傳說創世之時的第一縷晨光灑在了殊那律恩的身上，跳躍的光斑如同晶瑩的珍珠，似乎要用此代替原先精靈身上天生的微光。 

再次昏迷的精靈看不到此身的變化，卻是一直守在他身旁的陰影替他見證了轉變的一切過程。 

那一天的天氣很好，雲翳散去後露出了一片晴空。

山風還在吹著，吹著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吹著連綿草地泛起波浪；吹著他們的衣角飄揚，然後吹起了精靈銀白的長髮。

他想，總有一日，這樣漂亮的白色將不復見，但無論結果如何，他總會一直陪在精靈的身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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