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金掌露成霜,雲隨雁字長。
  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
  
  那一年,過的似乎特別漫長。
  依稀記得,那年的雨季來得特別遲,往常早已生了霉氣的季節如今還是一貫地艷陽高照,多少等著雨水的稻苗蔫得枯黃,苦煞了多少農家。
  所幸,總算是盼來了老天賞臉,梅子黃時的春雨在尚未青翠完全的荷葉上悄悄地滾落了幾滴水珠,又狀似無意地沉進了波心。在沉重地將整個湖面泛起一圈一圈漣漪的時候,接著迎來了清明時節的細雨紛紛。
  正是荷香初綻,含苞待放的時節,盈盈搖曳著的荷花揚起了雨和泥土的氣味,潮濕,又帶著一股滌盡汙濁的清氣。
  是盼來了雨季,也盼來了,那一年的,笑語鶯鶯。
  
  那年的吳家,特別熱鬧。
  當時,吳老狗還在,儘管已經有了年歲,卻仍是精神奕奕地執掌著一整個家族。說不上是呼風喚雨,不過也能勉勉強強過得順遂安心。
  不過就是突然之間,砰的一聲,據說是久沒聯絡的故友們,就這樣塞了兩個小蘿蔔頭來,沒有說什麼多餘的解釋,就只有簡短地,說是暫住。
  
  跟在大人後面探出頭的那兩個標緻小女娃兒,有個合乎她們的名字。
  一個是霍家的秀秀,儘管年紀尚小,依稀卻可以端詳出未來的容姿秀麗,不同於一般女孩子的內向,她顯得活潑許多,外向卻不顯得聒噪,舉手投足間天真率直又不失一分秀氣,果然不負這兩個秀字。
  一個是解家的小花,其實本名當然不是這樣喊的,只是小孩子之間,又有誰會去計較那些念起來拗口的姓名?瞧著這名字順耳,看模樣也挺合那個宛若貼畫裡走出來的精緻小女孩,大人之間,玩伴之間,也就這樣胡亂地叫順口了。
  
  小孩子總是易熟。
  哪怕是前一天還生分得很,現下可不又是玩得打鬧在一起?
  三個小蘿蔔頭皆是家裡的獨子獨女,縱使算不得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的惜,也是集盡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疼。
  所以難免地有些恃寵而驕。
  所幸小孩子之間的那一丁點兒驕傲仍是不敵同年齡玩伴陪你捉蛐蛐兒、鬥蟋蟀……等等玩意兒的誘惑大。
  吳家的吳邪是獨苗,從吳老狗開始算起已經是第三代,自然也就是備受長輩寵愛的長子嫡孫,但是所有在大人面前的嬌縱還是什麼跋扈等等的,卻是萬般不願在眼前這兩位小女娃面前表現出來,小女娃兒甚至還低了自己半顆頭,所以吳邪自認為要像個大哥哥一般,每當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總不好一人獨享,於是全部都留了一份給霍秀秀和解小花。
  
  『給。』短短的小手掌一張開,赫然是一塊扳掉了半邊的糕餅。
  『吳家哥哥,這是什麼啊?』霍秀秀湊近了小臉,嗅著從手上傳來的淡淡香氣,還有一種甜甜的味道。
  『剛經過廚房,聞到了很香的味道,就進去拿了一塊出來,先吃吧。』有點不雅地舔去沾上手掌的碎屑,小孩子在糕點面前從來就不計什麼形象。
  只是小花多了一點心眼,瞥了吳邪一眼,沒有作聲。
  『謝謝小邪哥哥。』霍秀秀顯得單純許多,小心翼翼地接過又被一分為二的糕餅之後,便一口一口細細地吃了起來。
  『小花呢?』吳邪看著手上剩下的另外小半塊糕餅,偏了一下頭,看著沒有接過的解小花。『你不愛吃這個嗎?』剛蒸好的糕餅散著香甜的氣味,就連吳邪都忍不住地又吞了一口口水。
  『我吃了,那小邪哥哥不就沒有了嗎?』小女孩睜著大大的眼睛,水汪汪地盯著吳邪,脫口而出的話語顯得很是天真。
  
  他的臉上都還能明顯看到一些灰塵髒汙的痕跡,應該是還在爐子裡面蒸著呢就被吳邪給拿了一塊出來,臉上有點黑灰的斑點或許是不小心磕到了放在灶腳的木柴,想也知道拿這一小塊糕點的方式不會多光明正大,但是吳邪既然有著身為哥哥的自覺,當然是省略掉了偷字,直接地說了拿。
  
  『我吃過了,這是給小花和秀秀吃的。』搔了搔頭,年紀也不大的吳邪不是很能應付這種小女孩之間的體貼,只是催促著手裡還拿著甜糕的人快點吃了。
  『熱熱的吃才好吃,但是也不能吃多,待會還要吃晚飯。』嘴角的那一點餅屑都還沒擦乾淨,但是因為那一丁點兒的哥哥的自覺,讓吳邪仍是不由自主地雙手插著腰,煞有其事地對著前面兩個小女孩叮囑著。
  
  時值晚秋。
  天色總是快暗,儘管還不入夜,可傍晚時分的風也比盛夏之時還多了幾分蕭索,枯萎了幾片荷塘裡的荷葉,小碎石子投入湖心時激起的水花也比夏日時還冷冽了幾分,饒是湖南長沙的秋季也還有二十度,實在是算不上冷,可對尚年幼的孩子們來說可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不知道是誰先打了一個噴嚏之後,屋裡就傳來了婦人叫喚的聲音。
  
  『該進屋啦,媽媽在喊人了。』拉了拉還蹲在地上的玩伴們,吳邪拍了拍衣褲上的塵沙,站起了身,順便拉了還蹲坐在矮凳上的兩個小女孩一把。
  手心上還殘留著的餘香,混雜著庭院裡幾株桂花的香氣以及屋內傳來的菜香,宛如勾出了一幅詩意的秋色。
  秀秀早已進了屋內,還剩下吳邪與小花在屋外慢慢地踱步,橘紅的落日將兩張臉龐照出粉嫩的顏色,秋日殘陽映著兩個小小的身軀,將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冬末,正是梅花顫巍巍地飄在逐漸消融的雪中,等待著三月春桃綻放的時節。
  但是長沙並不下雪,儘管天冷,可也還不到降雪的最低標準,有時候氣溫都到了零下了,只是卻偏偏又少了水氣,陰陰冷冷地凍在那裡,著實讓人也跟著陰冷了起來。
  只是那年又格外不同。
  那一年的吳家,顯得格外熱鬧。
  解家和霍家都有長輩到場,儘管不是那兩個小娃兒的親生父母,也是頗有關係的長輩,代表著兩家的大家長前來吳家,送給了吳家不少物品,算是謝過了在暫住期間兩個小娃兒給吳家帶來的諸多不便。
  向來冷清的庭院如今人聲鼎沸,有別於過去幾年的寂靜,其間還夾雜著幾聲孩童特有的清脆又略顯尖銳的嗓音與笑聲,一時之間,熱鬧的氛圍壓下了長沙冬季的陰冷嚴寒,竟還有點難以適應。
  
  『哪來的話?多兩個小娃娃瞧我家小邪多開心哪。』吳邪的母親笑著對客人打著招呼,嘴裡手裡更是忙不迭地招待人家。
  一向不怎麼管事的吳邪父親也樂呵呵地笑開了臉,除了解家與霍家,吳老狗平日總是見不著面的兩個兒子也紛紛回來過節,一副和樂融融的樣子。
  三個年齡相仿的小孩玩在一起的樣子是每個大人都看得見的,不管是衝著老一輩的面子也好,單純的個性合得來也罷,至少能看出三個小孩是真的感到開心,長輩們也樂見其成。
  『小邪,把秀秀跟小花帶去外頭玩,帶他們去看看外頭的花鼓陣或者戲班子都好,別老悶在屋裡,秀秀跟小花年後就要走了,好好招待一下也不枉你小哥哥的名聲。』興許也是看著得了兩個玩伴的兒子正與其他兩個小孩兒玩得歡,婦人抹了一把臉,擦了擦手臂上的水珠之後又趕著兒子去外頭玩。
  『什麼?小花跟秀秀要回家啊?』被點到的人猛地抬頭,恰好對上了母親的眼。
  婦人有點兒好笑地看著兒子,『忘了跟你提了,這次解家和霍家就是準備再過兩天就接走小花和秀秀的。』
  『小花和秀秀不是要住我們家麼?』抬眼還愣愣看著母親,小小的雙手甚至仍一邊牽著一個人,就這樣一起排在婦人面前站著。
  『小花和秀秀總是要回家的呀,這次是因為他們家裡有事才暫住到我們家的。』婦人慈愛地摸著孩子的頭,一面笑著傻,一面也為著吳邪年紀小小卻懂得珍惜的心態而感到安慰。
  怕獨子養成了驕矜自傲的個性,也怕孩子在玩伴走了之後會少了樂趣,畢竟身為母親的她可是把這幾個月下來孩子們的互動都看在了眼裡。
  不過幸好。
  吳邪的母親撇過了頭,看著一左一右被牽在兒子手裡的小女孩,要他們先到外頭玩耍。小花乖巧地點了頭後牽起了秀秀,房裡獨剩下吳邪與婦人。
  『那他們……還會再回來嗎?』手裡不再是抓著人,只好拉著衣角,緊張地等待著母親的回答,吳邪把頭仰得高高的,想去捕捉婦人的表情。
  『小邪如果很乖的話,那小花和秀秀就會繼續到我們家玩的。』她的臉上有著促狹的笑意,溫柔地看著吳邪。
  『媽媽也知道你捨不得他們,可小花與秀秀終究也是要回家的。』蹲下了身,直到視線與兒子平齊,『就像小邪如果離開家太久,也是會想家的,不是嗎?』摟住孩子的肩膀,婦人輕輕地說著。
  『小邪是小哥哥啊,總要多多體貼一點的。』最後將吳邪攬進懷中,安慰似地拍了拍兒子的背。
  『……嗯。』靠在婦人的懷裡輕輕地點了點頭,儘管聽得出回應裡面有著淡淡的鼻音,但是終究沒有多說些什麼。
  
  
  三個孩子又混在一起多玩了幾天,沒有為即將到來的別離感到傷心,反而是要將未來數個月都無法見得到面的遺憾都一起補足似地,玩得格外瘋狂。
  元月初五過後,兩家的長輩果然各自帶走了霍秀秀與解語花。
  不過就是這樣一年,這樣一段從去年初夏至來年初春的相處,三個小娃兒之間便打下了一定的情誼,看在自家小孩也都適應地十分良好的份上,三家的代表便約定著再過幾個月,再把解語花和霍秀秀送到吳家來玩。
  
  『小花,你可以寫信給我啊。』吳邪站在門內,看著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回去解家的小花,眼巴巴地說著。
  『小邪哥哥偏心呢,不想要我寫的信了麼?』而一旁的秀秀嘟著嘴,顯然對於吳邪的話語感到不平。
  『秀秀也要寫啊……總之就是你們兩個人都不要忘記我喔。』煞有其事地鄭重叮嚀著,吳邪瞪大了眼睛很是認真,『我也會寫信給你們的,要回信啊。』
  『好,不會忘記小邪的。』學著吳邪的模樣,小花也是認真地盯著對方。小小的手心捏著吳邪留下來的住址,哪怕上頭的字跡歪歪斜斜,他仍是緊緊握著。
  吳邪就這樣看著兩個陪自己過了大半年的玩伴坐上了車,越駛越遠,直到視線的盡頭只餘下空蕩蕩的馬路,他才放下了不停揮舞著道別的手。
  
  接下來的幾個月,吳邪並沒有什麼記憶。
  只是期間,他總會定時收到從外地寄來的信件。有時候是小花、有時候是秀秀,小孩子的信件中又能有多少秘密?頂多也就只是近幾日的生活罷了。但是吳邪仍每收到一封就立刻提筆回信,甚至開心了許久。字裡行間當然沒有什麼艱澀難懂的詞彙,但卻意外地讓吳邪下定了好好練字的決心。
  畢竟,一個自詡為哥哥的人字還寫得歪七扭八地比不上兩位小女孩實在是說不過去。
  往來的信件一個月內總會有個兩、三封,半年累積下來也是可觀的數量,吳邪就這樣數著一封一封的信件,然後扳著手指算著日子,最後總算等到了兩封只寫著寥寥數字的紙箋。
  
  ──下星期見,小邪。
  ──小邪哥哥,下星期見。
  
  距離第一次的見面剛好一年。
  仍是將要開始梅雨的季節,以往總是厭煩著天天淅瀝淅瀝下著雨的天氣,只是因為知道今年還有兩位年齡相仿的玩伴相陪,所以吳邪難得地沒有成天對著陰陰的天色嘆氣。
  等到了熟悉的身影又入了眼,彼此之間早就不復去年的陌生,吳邪一蹦一跳地去迎接許久未見的玩伴。比起去年剛見面時的樣子,今年的霍秀秀與解小花明顯高出了許多。
  等不及再次與吳家長輩打過招呼,將這些寒暄的話語都交給了家裡的大人,三個小毛孩直接跑到了庭院刻著三人身高的榕樹前劃下了最新的一道痕跡,再來才是聚在一起嬉鬧著,訴說分開一年後的許多瑣碎小事。
  一次的見面,儘管他們已長了兩歲,但仍然只是六、七歲的孩子,仍是會一起奔跑、一起捉蛐蛐兒鬥蟋蟀、一起追逐著折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放上去的紙鳶、然後再一起爬樹摔跤、挨了罵之後一起大哭一起笑。
  
  屬於童年的歲月在這兩年之中,在三個小毛孩之間,發揮得淋漓盡致。
  所有的笑聲都是那樣子天真單純,只要拿到了一塊糖與其餘兩人分享,就能夠開心許多天;就算是難過到大聲地哭到鼻子都紅通通的,也總能用一塊甜甜的糕糖笑著哄過去;就算是吵架或者打架,也總是在雙方甚至三方都渾身被汙泥石子髒透之後,又一起躺在庭院草叢中,抹去了眼淚最後又恣意地大聲歡笑著。
  那是一段最無憂無慮的時光,沒有爾虞我詐、不需要對誰虛與委蛇,只要能夠每一天都開心地笑著,就是那個年紀裡最重要的事情。
  
  轉眼又已是一年冬末。
  梅花未落,寒冷如昨。
  夏日的雨季過了、秋季的麥穗熟了,等到了又是一年冬,又與去年相同,三個小孩子靠在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爐邊的炭火燃著熠熠的紅光,熨燙著被屋外天氣凍得紅通通的雙頰,屋內的溫暖與屋外的嚴寒形成了明顯的對比。
  這次待在吳家的時間比去年還要多了近十天,直到了元月十五都還不見解家與霍家的人來接。但是年紀尚幼的他們又怎麼會看得懂那些大人的臉色?仍然是天天活潑地遊戲著。
  
  正如現在,小小的孩子們正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碗元宵,排排坐在門檻上。
  
  『我們明年還會再見嗎?』手裡捧著散著甜甜香氣的熱湯,吳家小子咧開嘴,換牙還未換得完全的嘴裡,笑得很是無邪。
  等到來年,他們又再大了一點,能夠聊的事情、能夠玩的事情,想必又會比今年還要豐富許多,那時,他們的視野又能變得更加遼闊。
  說不定還能一起去上學呢,嘴裡還嚼著元宵,吳邪美滋滋地想著。
  就算不行,也一定要磨著媽媽同意才行。
  有著小花與秀秀這樣子的玩伴,去上學一定有趣得多。
  『會啊。』
  明年也會跟今年、去年一樣,回老家過個一段時間之後,家裡的長輩也會再把自己送過來吧?霍秀秀歪著頭回答。
  『那小花呢?』吞嚥下一顆湯圓,吳邪看向另一個最近變得較為寡言的女孩。
  『……或許吧。』解家的孩子比起另外兩人還要更懂得近日裡那些大人的臉色,儘管看不得透,但總也是心裡有個底。
  只是現在,他對誰都還不能說。
  霍秀秀也好、吳邪也罷。
  小花知道,畢竟仍是解家的繼承人,所以他不想看著他的玩伴們也要跟他一樣,背負起那麼多大人的事情。
  
  『會的,明年會再見面的,就跟今年一樣啊,每年一定都可以見面的!』吳邪不語,反倒是霍秀秀先著急了起來,看著眼前明明就與她年紀相仿的玩伴,卻突然之間覺得他們離得好遠。
  『我們會再見面的。』沉默之後,吳邪開了口。與話語同時出現的還有一隻小小的手,正翹起小指,在解小花面前。
  『好,我們會再見。』於是最後他笑了,搭上了那隻手做出了一個約定的手勢。反正他們還那麼小、時間還那麼長,總會有在見面的時候。
  
  只是那個時候的他們都還不知道,這一別,就是十數年,縱使不是生死兩茫茫,卻也有人已經走過了如雪般的滄桑。
  
  『那時,你可別忘了我啊。』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
  
  『瞎說什麼,絕不忘記你的啊。來,打勾勾,忘記的人是小狗!』
  
  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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