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

  
  *
  
  驚醒時,鐘聲已經敲過了三更。
  做工精緻的銅製西洋鐘就擺在視線所及的地方,襯著有點微暗的燈光將所見之處都折射成了昏黃的顏色。
  只需稍稍抬眼就能清楚地看見鏤花雕刻的鐘面上頭所顯示的時間。
  等到眼中那層薄薄的朦朧散去,回復清明的目光逡巡著熟悉的房間,他才發現這裡是戲院裡的後台,他專屬的休息間。
  不用照鏡也能知道。
  身上著得那一襲厚重的華麗霞帔還未脫去,仍是那垂墜至地的白色緞面絲質水袖,仍是一頭雍容華貴的正鳳冠、仍是牢牢鑲嵌於頭套上鴿蛋大小的大紅片子石、梅花石和耳邊花,就連那塗抹著胭脂白粉的臉,也仍是綻放著戲台上那一顰一蹙皆令萬物為之失色的艷麗容妝。
  撐起了有點疲憊的身子,先將勒得自己頭痛的正鳳冠和片子石,以及一根根細緻的鈿頭雲篦都仔細地拆卸下來,輕揉了一下微皺起的眉間和隱隱抽痛的額際之後,他開始思索起方才沉睡時的夢境。
  
  夢境清晰,透澈地宛如剛打磨亮的銅鏡倒影,他有點失神地看著眼前西洋鐘下,鑲嵌著裝飾用的光滑鏡面,直到視線與鏡中的人成了平行,他才緩緩舒了一口氣。
  休憩了一會的疲倦樣子不減台上的容光煥發,微微掃黑的顏色仍是眉如遠山、細心描繪的淡紅仍是眼波粼粼,尚未完全收斂起的是於眉眼之間肆意散出的慵懶模樣,就連抬手昂頭的款款姿態都漂亮得毫無疑問是剛唱完一場貴妃醉酒的當家花旦。
  看著鏡子又晃了一會的神,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竟是和著衣,未卸妝就趴在這酸木枝椅上睡去。
  初夏的夜不寒,只是隱隱約約飄著一絲絲若有似無的水氣,擴散在這個並不太大純粹用來休憩的房間。透過未關得緊閉的窗櫺能夠感覺得到吸入胸肺間的空氣有點潮濕,流動在房內的還有一點微風。興許是幾天下來的登台讓一向硬朗的身子也有點倦了,才會睡得如此之沉。
  他淡淡地勾起一聲無人聽見的笑,確認過今晚的戲仍如過往一樣博得滿堂彩並且無懈可擊之後,才取過了放在一旁用來卸妝的綢布面巾。側過了身面對著梳妝台上的玻璃鏡,看著屬於女性陰柔秀美的五官慢慢被水氣抹去,刻意化妝顯現的圓潤鵝蛋臉也漸漸地回復成年男子才有的銳利線條。閉上眼睛感受著柔軟的布巾慢慢拭去臉上的濃妝,他慢慢地勾勒出了方才斷斷續續盤旋在腦海裡的畫面。
  
  銅鏡鎖清秋,麟囊幾多愁。
  
  多少年前的舊事,就隨著跳躍地思緒突兀地竄進了腦中,猛烈地不給理智一絲的停留。不用睜開眼面對鏡子他也能夠清楚描繪。
  儘管距離幼時的單純不過三五載光陰,但如今的他卻再也不復當時的模樣。饒是孩童轉青少年的時期臉龐身形總是變化特別大,可一般來說變化地通常只有外貌。
  不像他。
  只有他,時光流轉之間不僅褪去了曾經青澀的模樣,甚至是細微地連眼波流轉之間、言語談吐之間、一舉一動之間,都多了一點世故圓滑,少了一分直率坦白。看似虛情假意的表現卻又能恰到好處地點綴一絲溫暖在眼眸最深處的黯然之上,為了遮去眸中的冷冽,輕輕地包裹了一層似真似假的溫柔。
  連想要感覺到無奈的情緒都在歲月中悄悄地流走。
  
  『花爺,下月的戲您看這樣安排妥當麼?』要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有多不容易,他是深切地知道的。
  想起了自從成了當家花旦之後便少不了人追捧,多少人畢恭畢敬地在他面前,自然而然也多了不少可以支使的人。而他卻總是笑得極淺極淡,只將這令常人艷羨的待遇視作一般,宛如只在月夜中才盛開的曇花,不過綻放剎那,卻贏得了滿目芳華。
  然後才從妝扮得艷麗的薄唇中吐出了極短的話:『行。』
  
  『花兒爺,您看這是上個月各家給過來的單據。』台上一場風華絕代的戲,在台下卻是洶湧的腥風血雨,他也是知道的。
  畢竟更多時候的他是解家的當家,稱不上什麼追捧,只是會有一個接著一個相似又陌生的下屬維持著恭敬不敢踰矩,甚至是膽顫心驚的態度,將每個月家中事業的細項逐一與他報告。即便那些報告底下暗藏著又是一筆血債,他仍是一貫地悠閒作派。用著彷彿打擾到他玩手機遊戲的閒散態度,不鹹不淡地睨了來人一眼。
  最後才從容闔上手機的背蓋:『可。』
  
  他還,如此地年輕。
  卻已經可以獨立撐起一個龐大家族,可以冷冷地看著雙手染上鮮血而不發一言、可以淡淡地看著生死置之於度外。
  解家的興衰榮辱是這樣沉重地壓上他的肩膀,揠苗助長一般,用著經年累月的勾心鬥角考驗著他,逼得他不得不提早長大。
  解家百年榮華一詞,宛如是一把老舊的銅鎖,牢牢地、死死地,扼殺了他本該燦爛,本該能夠盡情揮霍的青春年華。
  儘管他的手上亦握著一把可以解開這把鎖的鑰匙,可是他不會解、也不能解,甚至還要在鎖匙孔裡面灌注滾燙的鐵水,封死唯一的生路。
  他還,如此地年輕啊。
  只是自此之後,他便註定了比起其他人少一份平凡與無憂。
   
  有時,當他看見鏡面裡面的自己的倒影時,就會這樣想。
  
  修長的手指沾了一點卸妝的面霜,如一點一滴緩慢上妝時得小心翼翼,隨著熟練地手法,此刻正一點一滴地抹去臉上的油彩。
  拾起了面巾擦去戲台上妖撓入骨的大紅胭脂,手指輕巧地拂去殘留在臉上的粉屑,蒼白的妝容之下便漸漸地露出了他真正的模樣。
  一邊還未卸妝的臉上仍是方才唱罷地那場婉轉哀艷的楊妃,勾勒地斜挑入鬢的眉眼還是那樣的風流多情。輕易地就可以想像,只要他微微挑起眉,無須多做動作,就能夠像是楊妃一般嬌縱地挑起了戲台下那眾生的喜悲。
  而另外半邊已經完整卸完妝的臉上,鏡面映出的已經解雨臣,真真正正手握實權的,解家當家。
  
  思緒再轉時,已經不是那樣沉重複雜的過去。
  『想不到妳唱歌還不錯。』
  忘記是誰曾經說過,儘管看不清模樣,但是從小孩子口中表現出來的由衷欣賞與讚嘆是騙不了人。
  『誰教妳的啊?』
  不知道又是誰曾經說過,自己打小時後起就十分謹慎,一言一行都緩慢而有條理。
  『可以教我嗎?』
  但是似乎總是在那個人面前,才會多了一絲絲任性與私心,甚至學會了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近幾年的,他所記得的夢境早就已經遠離了那一段時光。但那寥寥數語卻是他稀少而珍貴,卻也不得不遺忘的回憶。
  
  都說若是出了戲子會給家裡沒面子,可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誰知偌大的一個世家竟會在這短短數年間,男人死的死、病的病,女眷不是鬧著分家就是吵著改嫁。沒過幾年,從解九爺那打下來的基業,就這樣氣數散盡衰頹如斯。
  為保住性命、也為不負母親還有少數幾個長輩強迫給予的厚望,從此後,他再不能擁有隨意歡笑憤怒悲哀,這些稀鬆平常的情緒。
  還記得家裡那些依舊高傲地維持解家表象、不肯示弱的長輩曾經跟他說過,用著如枯木一般蒼老的雙手,緊緊扣著仍是孩童的他的肩膀,顫抖地說著:『你既然已經代表了解家,那就該要知道你的所作所為,任何言行舉止,也都代表了你身後這一個龐大的家族。』
  那樣倉皇而慎重的語氣至今他想忘也忘不了。『知道嗎,你該為了這個家族出一份心力,至死方休。』
  彷彿是詛咒一般的話語,縈繞在年紀尚幼的孩子腦海裡。
  所以他的憤怒必須要有所理由、他的歡笑不能太過真心,就連悲傷,也只能夠悄悄地在無人的地方將哽咽一口口吞下。
  比起孩童應該要有的無憂無慮,他只有被教導過何謂時局大勢。在那個被剝奪的童年,他被逼迫著學會看清現實有多麼殘酷。
  
  猶記得第一日看見那名背對著自己的男人,那時的他還小,就算站著也只堪堪能搭上對方的腰,拉住一截衣袖。他不知道他為什麼現在要站在這個地方,為什麼要跟著這個人學唱戲,只知道眼前這個人是曾經被託付了可以被信任的一個人。
  小小的孩子微仰著頭,花廳內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凝滯,直到男人終於轉過頭來,也只是靜默地盯著孩子,沉吟的模樣不知是否在思考著什麼事情。
  對孩童而言任何大人的身軀都高大地無從追尋,雖然有著不少疑問想要知道,但儘管年紀尚小,他卻已經能如大人一般謹言慎行。直到沉默的男人溢出了一抹輕淺的笑意,融入了方才仍然深邃而冷漠的眼睛。
  他看著男人的嘴緩慢開闔著,而就在那個當下,他從那個人的嘴裡清楚地聽見了那猶似帶著淺笑,不輕不重吐出的一句話。
  
  『你就叫做解語花吧。』
  
  於是此後,他知道若是想要不再被人欺壓,就只能夠努力讓自己成長;想要能夠比誰都隨心所欲地活著,就必須要掌握比誰都還要龐大的權力。
  於是此後,他不再是單純的解雨臣,而解雨臣所不能有的情緒就只能夠壓抑起。直到在燈光亮起的戲台上,在滿廳滿堂的觀眾面前,然後淋漓盡致的演繹。
  在這條道上走,彷彿只要一個不注意洩漏了一絲半點的真心,就像是被人牽住了命脈一般,注定下墜跌入萬丈深淵再不復回。
  他不會讓自己有機會陷入那樣子的險境,就算是為了這個其實他不願,卻被迫接收下的解家也一樣。
  
  年歲漸長,所有小時候不懂的事情也在歲月的洗鍊中逐漸清晰。包括了很多當年因為他還是小孩子而被隱瞞起的事情。
  只是他不再處於被動,而且無力的一方。
  雙重的身份替他帶來了許多方便,而這層秘密並沒有讓太多的人知曉。
  多半只知道解語花是在戲台上享盡喝采與掌聲,生活在燈光與榮華之上的花旦;正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解雨臣,默默支撐起一個龐大家族的人是那樣子年輕的少當家。
  
  直到數個星期前,他不再登台。
  面對外界的疑問與好奇,他只是回以一個一貫的淺笑,半真半假地周旋在那些來捧場聽他唱戲的人面前,在一個又是台下坐無虛席的夜晚。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地將所有的問題都壓了下來。
  他隱隱約約感覺得到彷彿在遙遠的某處,似乎有著什麼事情正在發生,夾雜著撲天蓋地席捲而來的陰謀與隱隱躁動的不安。儘管不算多年,卻也算是歷經世故的經驗處處告訴著他。
  要變天了。
  
  可他也只是一如往常地待在家裡,當成是度假一般地悠閒過著。他知道他的直覺一向準確,但卻沒有為這突如其來的直覺感到困擾,這幾年歷練下來他也得出了一套自己的解決方法。
  可以隨意地將這件事情拋諸腦後,只是滿頭滿腦的思緒中,總混雜著一絲絲空曠的感覺,彷彿漏了什麼事情一般。即便翻開了手機,查閱著通訊錄裡的每一條姓名,想要在這些人當中找出一個可能的原因。
  卻只是徒勞。
  而不由得他多想。
  果不其然,過沒幾天就接到了來自霍家的電話。
  幾年下來,與霍家長輩的接觸早已脫離了孩提時代的單純,每一次每一次的接通後,總會帶來幾筆牽涉到雙方利益的生意。
  只有在很少數的時候,才會聽到由霍家秀秀打來的,無關乎任何交易,只問著他最近狀況的電話。縱使只有寥寥數語,但是藉由聽到電話另一頭那開朗活潑的女聲,總是能回憶起幼年時什麼事情都能夠懵懂無知的權利,這短短數秒之間,也總會讓他似乎能夠稍稍忘卻一點背負的重責大任。
  電話裡頭的聲音有點沙啞,他卻能清楚地知道那是現在的霍家大家長,霍仙姑親自打來的。雖然談話內容也有點模糊,他也沒有插上幾句話,甚至更多時後他都只是扮演著一個傾聽的角色,但是他仍知道,該來的,總歸是會來。
  只是他不曾想過,竟會來的那樣快。
  
  電話裡只迅速地告訴他在何日何時何地見面,還說會來一個很久不見的故友,只是他不甚在意,只是淡淡地回了聲好,接著就掛斷了手機。
  闔上背蓋發出了喀噠的聲響,接到電話時雖然有些詫異但是並不違背他對霍老太的認知。看著螢幕上炫彩的光亮不過須臾又轉回黑色後,沒有多加懷疑。儘管看著手機光影交錯的剎那間,像是有個模糊地人影掠過腦海中,他也沒有多做聯想。
  
  日子過得很快。
  習慣早到的他在新月飯店仍為了晚上的大事而興師動眾時,他已經悠閒地踱著規律的步伐,坐到專為重要的客人準備的包廂中。環形的建築物內是宛如歌劇院一般的設計,一樓的大廳還特意挑高了天花板,刻意讓水晶燈傾瀉下微黃的光彩。而視線也能從樓下大廳掃過每一個未密閉的雅間而絲毫不受阻礙。
  既來之,則安之。
  靠在沙發椅的椅背上動了動有點痠澀的脖頸,他靜靜等候著即將到來的拍賣會。就算在把玩著手機裡內建的俄羅斯方塊遊戲時,記起了電話中霍仙姑並沒有多做描述的故人,他也只是靜靜地待著。
  室內看不到天色的轉換,只看得裝飾得輝煌的水晶燈像是迎接一場慶典一般一盞接著一盞的點燃,還有竄入大廳內越來越多的賓客,百無聊賴地掃過人群,其中不乏多位在各種場合中認識的人物,雖然顯貴,只是都還入不上他的眼。
  眼眸一轉,旁邊矮木几上的茶碗不曉得是被誰動到,發出了陶瓷清脆的碰撞聲。茶碗並沒有碎開,連細紋也不見一痕,只是將他神遊的思緒拉回了光影雜沓的這個現實。
  輕微的一個動靜讓他又習慣性地戴起溫文有禮的面具。深棕色的眸中流轉著淡淡的微光,恍若含著笑意的視線與似笑非笑的唇角,一如以往地優雅從容,隔著亮晃的水晶吊燈掃過樓下的每一個身影。
  昏黃的燈影在這個空間竄動著,他微微瞇起了眼睛。朦朧的燈光沒有阻礙他看戲的興致,看著底下的人頭攒動,他依然是閒適地以一隻手撐著腮幫子,一手不停地在手機鍵盤上移動,渾不與外界的人聲接觸,做足了他解家少東家的這個面子,卻又不過份霸道。在這吵嚷偌大的空間內,似是開出了一朵靜謐出塵的蓮花。
  
  他看見了霍仙姑在電話那頭提到的故人。
  彷彿只是那樣輕描淡掃地掠過他的視線,沒有太多的表態。就連看著熟悉的故人身旁跟著兩位看似隨扈的陌生人時,他依舊波瀾不驚。
  只是握著手機的那隻手無端地緊了一緊,總是凝在嘴角若有似無的笑意也收斂了些,直到將後背又靠到了椅子上時,他才發現自己居然有些僵硬。
  直到手機上響起了代表遊戲結束的震動,看著顯示在屏幕上GAME OVER的字樣,總算是讓他在眼眸深處凝起了一絲多年不見的苦澀。
  
  樓上雅間的視野很好,可以看出吳邪等三人正朝著樓梯的方向,似乎是打算往上走,而他也在此同時站起了身,刻意地避開其他人的耳目,悄悄地下了樓。
  裝做是一副初來乍到的樣子,隔了一段距離,卻又能夠恰好地聽到前頭的人在講話,他尾隨在吳邪後方。
  從二樓看見吳邪後,他已經壓下了多餘的心思,從樓梯上緩緩下來時,更是已經回到了數分鐘前閒適瀟灑的模樣。
  跟著幾步下來當然也不可能探聽到什麼,或許只是好奇心作祟,也或者只是想趁機看看對方是不是還記得自己,的一個小小惡作劇罷了。
  直到前方三人的腳步停了下來。
  跟著吳邪,較為壯碩點的人問了他約定的時間。
  勾起一抹平常的笑意,刻意地引起了吳邪前方那老夥計的注意力,果然成功地讓吳邪轉過了頭。
  
  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他只是輕描淡寫地瞥了吳邪一眼,將眸中的期待還有喜悅,都巧妙地轉成了幾絲的疑惑與好奇,裝成了兩個陌生人擦肩時應有的神色,連朝著對方打量的眼神都不曾有過一分。
  只是在數秒前,四目相接的短短一瞬,收下了吳邪眼中宛如似曾相識的疑問。他已經看出來了吳邪看自己的眼神已經跟從前不同了。
  再不是那樣會拿著一塊甜糖問自己要不要吃的吳邪。
  
  而他也只是裝作沒事一般地轉過了身,
  
  若非群玉山頭見。
  
  背著吳邪,輕輕地溢出一聲頃刻就被淹沒在人聲吵雜之中的嘆息。
  
  會向瑤台,月下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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