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千年

   你的記憶總是不停地閃過那些畫面。
  透過夢裡的你的眼睛,你看見有一個人對你笑得很溫柔,笑得很燦爛,對你笑得那樣得信賴,毫無保留。
  牽著你的手,儘管是在夢裡,溫度與力道卻真實地幾乎讓你流淚。
  這樣的過去你不曾經歷,但卻是你與生俱來的記憶。




  你是個旅人,來自遙遠的東方國家,而現在,你的腳步正踏在陌生的國度上。胸前掛著一台單眼相機,你抬起了頭,仰望著沒有雲朵,乾淨無雜質的湛藍天空,呼吸了一口這個國家特有的,優閒的空氣。
  法國巴黎,塞納河畔。
  轉過身你靠著欄杆,看著粼粼的水光,你閉上眼,享受著一個人的感覺。從來就是這樣,你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有別人曾經參與到你的生活,沒有別人的陪伴,或者該說,你不需要。多年下來都是這樣,習慣了一個人的孤獨。
  很少的時候,你也會感覺到寂寞,然後,你的腦海裡就會浮現那一張笑的很溫柔的臉。
  是誰呢?你曾在被驚醒的夜裡,盯著空蕩的天花板然後伸出手,想要想起來那熟悉懷念的臉孔。
  遠方傳來了教堂的鐘聲,你又回到了現實,睜開眼時,出現了一個人,那瞬間,夢境與現在重疊,而你莫名的想哭。
  時間與記憶慢慢地,從破碎中開始拼湊。



  他只是心血來潮,突然想到戶外走走,於是他放下了畫筆,擱著還未完成的畫布,來到了街上。
  目光隨意地瀏覽著,想要找一些與眾不同的畫面而信步閒晃著,他的腳步穿過了人潮,然後他才發現,自己竟不自覺地在注視著一個人。
  是東方的人吧?他想著。
  那人有著纖細的背影,還有一頭墨黑的頭髮,在這個城市中顯得格外突出。而那個人只是一直往前走,越過市區擁擠的人群,走到了河畔。
  於是他看見了那人與墨色的頭髮相比,更為漆黑的星瞳。
  看見了黑色的眼睛閉上,年輕的面容像是在思索著什麼一樣,皺起了眉頭。沒來由地,他竟然有點心疼,為了眼前的陌生人。
  他的行動比他的思考快得多,轉瞬之間他已經邁出了腳步,而那一剎,教堂的鐘生巧合地響起,那人轉過了身。
  墨色如星的深邃眼眸對上了他的視線,沉澱了太多太多的寂寞。



  你們的身影曾經奔跑在金色的楓林,穿梭在山谷間,躍過溪澗與河流,笑聲迴盪在你們走過的地方,清脆的,久久不能平息。



  「Bonjour, je m’appelle Yanaseen.」你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人有點慌張地用外語對著你說話,縱使他打斷了你的思考,你卻難得的沒有不悅。
  他有著一頭燦亮銀白的頭髮,很漂亮,卻只是用橡皮圈隨意地綁在腦後。陽光反射著那一頭銀白,有點刺眼。
  亞那瑟恩?好奇怪的名字,在腦中默念了幾遍之後,脫口而出的就是這一個名字。然後對方愣了一下,才猛然想到,你並不會說他的語言,所以有點尷尬地搔了搔頭髮,他不好意思地看著你。
  聳聳肩,看著對方有點愚蠢的樣子你卻毫不介意,反而伸出了手勾住他的。
  「Guide.」你說,然後他窘迫的表情被你收進眼底,對著眼前的陌生人,你有點驚訝你笑的居然可以如此真心。
  「Comment allez-vous?」他看著你,然後你瞇起了眼睛,接著又看到對方略帶著慌亂的語氣用英文問著你的名字。
  「凡斯。」你說,而對方正歪著頭反覆念著,想把陌生的中文找一個順口的音。
  「Vance.」過了一會,他終於想出了一個名字,念出口的剎那其實你有點愣住,但在看見他笑得燦爛的臉時,突然又覺得其實Vance也無所謂了。
  於是你牽著他的手,他拉著你的,將你們共同的足跡印在異國的土地上。



  他是很訝異的,關於那個人。
  年輕的臉龐卻有著過於古老的滄桑,像是經歷過數個世紀的輾轉,最後停留在這裡,這個表情淡漠的人身上。
  他想為那人,那個陌生人做點什麼,好拂去他臉上那緊皺的眉,所以他笨拙的走向前去想要搭訕。儘管話才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因為他忘記了並不是每個人都會他的語言,尤其是來自東方的人。
  但那人卻沒有表現出不悅,反而輕聲笑了。
  他感覺到臉頰有些發燙。
  那個人說他的名字是”凡斯”,當然他是不會懂的,所以腦中微微想了一下後,他說出了一個單字,果然看到對方愣了一下,突然心情愉快。
  手互相牽著,對於初識的人來說,這樣的舉動太過於親暱,但用在他們身上卻沒有絲毫突兀,像是本來就該這樣,由他拉著手帶領著對方去看見那些美麗未見的風景。



  金色的楓林被黑暗侵蝕,被血色暈染,緊緊相握的手被毫不留情地揮開,曾經是你們看著滿月與日出的青翠草原如今被破敗的旌旗和久久不退的煙硝覆蓋,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充斥著嗅覺,連視野都被過於刺眼的豔紅血色所佔據。
  乾淨的雙手被血水洗刷成揮之不去的罪惡,瀰漫在你與他之間。
  憤怒支配了理智,絕望蒙蔽了心,於是湧上喉頭的那些顫抖的哽咽變成了最惡毒的語言,詛咒化為利刃的刀鋒,深深地刺進胸口,像是毒藥一般蔓延至全身。
  漸漸無法視物的雙眼淌下了黑色的淚水,而你的身影最終投向了黑暗的深淵,任憑那聲音在你的背後喊得聲嘶力竭,你視而不見。




  你哭著醒來。
  咬著手,硬把那樣悲傷的情緒吞回喉間。
  記憶的碎片漸漸連結,交織成一個錯綜的結。早在你想起來之前,你就一直在等待著你們的再見。所以你才會千里迢迢地飛越過大半個地球只為了尋找那個夢中的你虧欠過太多的人。
  抱著千年的罪惡,獨自在時間裡徘徊,一個人,千年裡,你過得很寂寞很寂寞,直到你已經忘記何謂寂寞,然後那個人突然出現,帶著與千年前如出一轍的笑容又走到了你的面前。
  月光輕柔地照了進來,透過雕花窗櫺,與他的髮一樣,是很冰涼的銀白色。
  你拿起了放在床頭櫃的單眼相機,按下了電源的開關,小小的螢幕上便出現了這幾天你們一同走過的地方。
  聖母院的壯觀廊柱還有高聳的塔樓,被刻在穹頂還有厚重石牆上,訴說著世界創始神話的精緻壁畫,雕著繁麗花紋的哥德式玫瑰花窗,陽光照進來那樣朦朧虛幻的美麗照片一張接著一張的被刪除,照片右下角顯示的日期從半個月前一直轉到今天。
  那是一個小小的,不甚起眼的教堂,在那麼多悠久而珍貴的建築中,它僅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你卻珍而重之地,用很慎重的心情在看著這個影像。
  那是趁著他不注意時,你偷偷按下的快門。
  就站在教堂前的台階上,夕陽餘暉映著他堅毅而漂亮的臉龐,灑下了橘黃色斑斕的炫爛光點。



  他走在他早已經熟悉的地方,一手牽著那個有著淡漠表情的青年,走過這古老的城市。輝煌雄偉的教堂,石磚砌成的古樸巷弄甚至是還沾著晨露泛著濃郁青草香味的墓園。
  青年不常笑,儘管笑了,也是一個很淡的弧度,但他總為了那一抹笑容而心甘情願地付出更多。
  他知道的,青年一直很寂寞,就算現在他就陪在身邊,青年的寂寞仍是顯而易見,像是潮水一般席捲而來形成了一個悲傷的氛圍,將青年絲毫不留一絲空隙地團團包圍。
  手掌加重了力道,將那人更加緊緊的扣住,怕著對方鬆開了手便再也找不回,很珍惜的握著,像是只要不鬆開,就可以一起走過早晨一起走過黃昏一起走過永恆。
  今天,他們自塞納河畔互道再見,青年轉過身走上了歸途,而你的眼神仍離不開,直到那人消失在視線的盡頭,你才捨得轉過身。
  回到了你的住所,畫架上擺的那一幅畫因多日的擱置而沾染上些許塵埃,撢去了灰塵,他坐在畫架前,提起畫筆拿起調色盤,在那張以橘黃色做為基底色調的畫布上,勾勒著一個人,用著溫柔而珍惜的力道卻,描繪著腦海中的畫面。



  第三十天。
  你蓋上了已經收拾妥當的行李箱。
  今天你們沿著塞納河畔,眺望著Cite島上的教堂尖塔,被暮色掩去日間燦爛的陽光,取而代之的是朦朧的昏黃。 Pont au Change橋上的燈光尚未點燃,你用眼角偷偷看著他專注的表情,熟悉而讓人心痛。
  他突然轉過身,剛好來得及目睹你來不及收起的錯愕表情。像是偷吃糖被抓到的小孩,他不禁失笑。

  「笑什麼。」有點惱怒地半瞇起眼睛,你拍著他的胸膛。
  而他沒有說話,只是舉步向前更接近你。牽手的距離近到只相隔著衣料,你的心跳與他的合而為一。他抱住了你,很輕很輕,像是抱著一件易碎的寶貝。
  只要你稍微挪動你的腳步,便能離開這懷抱,但你沒有,任憑這一股熟悉的溫度與氣息將你包圍,

  你很努力地壓抑自己的激動,不知道用著多大的理智去阻止自己想要回擁住對方的手。但你拚命忍耐的眼淚卻在聽見那一句用著氣音說出的話語時,不爭氣地潰堤。

  「等我、明天、七點、這裡。」用著不甚標準的中文,短短的八個字卻有著他無盡的真心。

  你沒有給他回答,輕推開他的懷抱,然後抬起了頭對他微笑。
  那是你強忍住了悲傷,所能給予的最美的微笑。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已經過了大半個夜晚。於是你拿起了你簡便的行李箱,走出了房間。行李箱在石磚的街道上發出喀答喀答的聲響,寂靜的街上只有你一人獨自走著。
  你走過你們曾經一起坐在石椅上聊天的公園、走過了他曾為了一個畫作而駐足的玻璃櫥窗、走過了你們曾一起悠閒度過下午時光的左岸,最後你的腳步停留在你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那天你們仰望著漫天星斗,他對你說,你的眼睛裡有很多寂寞的星星在閃爍。
  那天你們一起在橋上看著日出,他對你說,你的眼睛是黎明前最晦暗卻也最明亮的顏色。
  你笑著說畫家都是瘋子,然後看著他靦腆的笑。

  「吶吶、亞那瑟恩,這樣我欠你的,還了嗎?」輕輕地,你對著眼前冰涼而濕潤的空氣說。看著東方的天空已漸漸轉為藍紫色,黎明就要來臨,河邊吹起了一陣風,輕柔的,像是你的嘆息。然後你笑了,手一揚,掌心的一顆小石子被你丟了出去,震盪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你搭乘的是七點鐘,飛往故鄉的班機。



  他拿著一塊用布遮起來的版子準時地在七點鐘來到了相約的地點。
  沒有看到一向準時的青年,於是他耐心的等待。
  一分鐘、十分鐘、半小時、一小時……
  於是他拿著那塊木板走過了大街小巷,一聲一聲地,讓呼喊著青年名字的聲音迴盪在你們曾經走過的地方。
  他才發現你居然沒有任何方法可以聯絡到青年。除了姓名,你對他一無所知。
  再次回到相約的地方時,已經亮起了夜燈。

  他抱著失望與難過回到了他的公寓。
  走上了樓梯,發現隔壁原本租給別人的房間打開了門。
  空蕩蕩的,太過於冷清,不像有人曾經住過的樣子。
  秉著好奇心,他走進了房間。

  窗邊的三角几上放著一個他很眼熟的物品。
  黑色的,單眼相機。
  他曾經看著這個東西在那人身上背了一個月。
  顫抖著手,他按下了電源開關。
  只有一張照片,夕陽下小教堂前的台階上。
  他不知道朦朧的是影像或是他的眼眶。
  一張小小的紙片飄然落下,他接在掌心上。
  白紙上用著淺淺的筆觸,寫著一些話。
  他曾經看過這個文字,在小時後看過的童話書裡。書上說,這是冰精靈所使用的精靈文字,是沒有人知道的已經失傳很久的神祕文字。

  ──對不起,謝謝你,我愛你。

  夜風吹起了白色的窗簾,冰冷至心扉。

  匡噹──!

  斜放在一旁的木板被風吹走了遮蔽用的布。
  畫上的,是一張笑得很柔和的臉龐,墨色的眼睛閃爍著星子般燦爛的光點,名為凡斯的黑髮青年,站在被夕陽染成鵝黃的教堂台階上,手上正抱著一台單眼相機準備按下快門的樣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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