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冰炎沒想過先告白的會是禇冥漾。     

雖然驚喜,卻無可否認這個動作讓冰炎十分意外。     

他以為他已經足夠了解自家學弟,也以為對方可能會一直縮在殼裡閉口不言,哪怕自己的舉動還有試探已經足夠明顯,但按照褚冥漾的思考,大概也只會覺得不過是單純學長與學弟之間的關係。     

獨獨沒想過會在某一日的下午,他會從那個遲鈍的學弟口中,聽見了出人意料的話語。     

     

那一日其實沒什麼特別,褚冥漾抱著一疊陣法圖跑來找自己借書,有從學院圖書館裡搬來的,課堂上的老師所安排的,也有其他相熟的友人借的。     

冰炎習以為常地打開了門,褚冥漾也跟著熟門熟路地走進冰炎的房間,窩在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固定為褚冥漾保留的天藍色懶人沙發裡面。     

他倒了一杯果汁放在已經開始振筆疾書的學弟面前,順便瞄了一下圖紙上的符文,了解到對方應該是在研究將水系陣法放在相剋環境中,也能使出相同威力,甚至藉著相剋環境逆轉劣勢的陣法,綜合來說大概會是屬於中高階紫袍才會習得的術法。    

挑挑眉,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代導學弟似乎開始迅速地成長了。     

雖然他知道對方總有一天一定會來到與自己並肩,甚至超過自己的位置,但不可否認親眼看到人的成長,是一件讓人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就像看著當年自家學弟義無反顧跳下鬼王塚,妄圖把染上鬼族毒素的自己救上去的時候一樣,也是從那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對褚冥漾的心思似乎比他想像的還要更無法控制。     

褚冥漾沒有發現冰炎凝視著他的視線,隨手翻過參考用的書籍,墨色的筆跡兀自流暢地在紙上滑過,帶出含有咒力的光斑,最後在尾端落下了符文。     

冰炎笑了笑,突然意識到這是褚冥漾,是他所認定要過一輩子的人。     

     

那一日,是個陽光很好的下午。     

褚冥漾埋首在散落的陣法圖和符咒紙裡面,書書寫寫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開口問冰炎要了額外一本史料做參考,然後冰炎從自己的位置上站起身,到書櫃裡去拿了褚冥漾要的資料,將厚重的硬殼書籍遞到對方手上。    

指尖不經意地碰到一起後又若無其事地分開,  冰炎卻沒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反而就站在褚冥漾背後,彎著腰,銀色的長髮垂落坐著的人的手臂上,帶來酥麻的癢意。   

氣氛很好,似乎有什麼東西蟄伏在這樣的曖昧中,等著脫口而出。   

雖然他事後回想起褚冥漾的表情,都覺得對方應該是被鬼打到才會冒出那一句告白的話語。     

     

那天的日光太好,風吹起了房間內落地的白色紗簾,也捲起了幾絲冰炎的髮。     

曖曖日光中,有細碎的塵埃於靜謐中飛舞,所有的一切都像被定格,是褚冥漾恰好抬起頭迎上了冰炎的眸光;是冰炎剛好低頭想看一下對方的陣法進度,卻嗅到了褚冥漾身上的檸檬草香。     

那其實不過只有短短幾秒,但是在那一刻的靜默中,彷彿已度過無數時光。     

『學長,我喜歡你。』     

然後靜謐瞬間被打破。     

冰炎想,他當下的表情一定很難看,不是生氣的那種,而是一種從錯愕過度到震驚,最後面無表情的情緒。     

接著發現自己都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就看到那個告白的人露出了一種驚恐到想要奪門而出,但因為可能大腦當機來不及下達指令到肢體,以至於太過僵硬無法逃跑所以只能下意識地用手摀著臉,做出一種防備的表情。     

看到褚冥漾的動作後,他突然就散去了幾秒鐘前臉上的驚愕,接著那種氣到想笑的感覺油然而生。     

『你是覺得我一定會揍你嗎?』拿下了褚冥漾摀在臉上的手,他將自己湊近了對方,接著勾起嘴角笑了笑,『嗯?』     

冰炎覺得自己真的很惡劣,但看著眼前慌張到語無倫次的人,他又覺得不逗弄一下對方簡直太可惜。     

『學學學學學長對對對不起我、我我我我───』褚冥漾感覺已經快要哭出來了,連臉都爆紅到一種不可思議的程度。     

『你喜歡我?』焰紅色的獸瞳極具侵略性地看著眼前的人,清楚地看到對方墨色的眼瞳中映著自己的倒影,儘管情緒上是無措而害怕的,褚冥漾也終究沒有轉開視線。     

『不、不是、我、沒沒、』褚冥漾感覺著自己在顫抖,但身體被另一個人給桎梏著動彈不得,只能勉強地從嘴唇中吐出他此刻的情緒。     

『那,你不喜歡我?』 冰炎的聲音很低,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刻他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不要嚇到褚冥漾。    

 『對、不不不不對,我的意思是、』咬著自己的下唇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褚冥漾用力閉了一下眼睛,但徒勞地發現 閉上眼睛後所有的感知被加倍放大,眼前那人的存在更張揚了,於是又默默地睜開了眼睛。   

『褚,看著我。』他的手指點上了褚冥漾的嘴唇,指尖輕輕摩擦過唇瓣上有些濕潤的皮膚,同時也止住了那些顫抖的話語。    

『你就不想聽聽我的回答?』冰炎沒有放過對方,手臂緊箍在褚冥漾的身側,他肆意地將兩人的距離拉近,直到呼吸交融,然後他感覺到褚冥漾竟然憋起了呼吸。     

『你是傻瓜嗎?』捏了捏對方的鼻子,他暗暗吐了一口氣,終於是等不及褚冥漾多說什麼,微微偏過了頭就輕輕叼住了對方的嘴角。     

冰炎的聲音很輕,如氣音一般,然而聽在褚冥漾的耳裡卻不亞於雷鳴。     

他聽見冰炎說了,『真巧,我也喜歡你。』     

 那是一顆氣泡,從黯淡無光的心湖緩緩升起,最後於他耳邊剝地一聲破裂出的聲音。    

     

過於短暫、倉促,又突如其來的擁抱與親吻,讓冰炎以為其實印象並沒有那麼深刻。    

他突然想起在獄界時,曾有過短暫的時間讓他與褚冥漾進入殊那律恩的精神世界中。     

精神與意識連結的情況下,他理應能知道禇冥漾的所有思想。     

然而卻始終有有一塊如同被簾幕遮蔽的地方,將冰炎想要知道的東西隱藏了起來。     

後來殊那律恩告訴他,跟他說那個看起來有些傻的小妖師,與他的心思一樣,將他放在了心底最深處。     

或許是個性與環境使然,他不像世人熟悉的精靈那般淡薄,反而像是承襲了更多獸王的血脈,讓他往往認定了一件事,就不會回頭。     

對待感情亦然。     

偶爾想起從前與雙親生活時的畫面,父親的個性開朗樂觀,儘管偶爾有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舉動;而母親則是縱容著父親那些天馬行空的思維,雖然有時也會出手把那脫韁的精靈給拉回來,但總體而言,那段時光對於冰炎來說,是一泓沈澱在湖水之下,擁抱著夕陽與晚霞,交融出的寧靜歲月。     

精靈善記,孩提時代的回憶並沒有被時光抹去,儘管那個時候的亞那瑟恩已經被黑暗籠罩,甚至無法再看見這個美麗的世界,但卻從未有過怨懟。     

他記得父親與母親擁抱自己的溫度,記得他們在自己耳邊喃喃低語的祝福,記得在每一個寧靜的夜晚,從他們的口中聽到的關於這個世界的很多故事。    

焰之谷的公主升起了篝火,他的父親將他抱在懷中,手指劃過鑲在天幕上的月亮,最後輕輕點在他的額間。   

『颯彌亞,我們的孩子。』受到毒素汙染的精靈逐漸失去了溫度,但是來自父親的擁抱卻依然溫暖。   

『請你不要因為我們的離去而感到悲傷,也不要憎恨這個世界。』亞那瑟恩的聲音很輕,像在對自己的孩子說著悄悄話,也像是在唱著歌。   

『所有的生命皆其來有自,主神已安排好了未來的道路。』維持著環抱的姿勢,亞那瑟恩的雙手攏著颯彌亞,圈成了一個圓。   

『不管即將前往黑暗,或者擁抱光明,我們的孩子,請用你的眼睛親自看著這世界,白色的種族腳下會有黑色的影子,黑色的種族也曾經讚頌光明。』然後掌心攤開,有零星的螢火如星光散落。   

『所以,請不要被流傳的謠言影響了你的判斷。』焰之谷的公主走到了他們的身邊,輕輕印了一個吻在颯彌亞的臉頰。   

『颯彌亞,我們的孩子。』巴瑟蘭捧起了小精靈的臉,那一雙與颯彌亞如出一轍的紅色眼瞳此刻充滿著愛惜與不捨。   

『願你善良而不懦弱、果敢而不愚勇、溫柔而不迷惘,我們對你有許多期望,但我們最希望的是,你能永遠幸福。』焰之谷公主的眼睛裡跳躍著火光,那樣熱烈而燦爛的眼神是颯彌亞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   

『我們即將離你遠去,但未來終會有一個人,你會與他一起走下去。』她的手拂過颯彌亞銀色的頭髮,然後勾到了耳後,巴瑟蘭看見她的孩子眼眶中暈開了水氣,小小的手拉著自己的衣襬,抬起了頭與她對視,卻強忍著沒有掉淚。

這便是她與亞那的孩子,聰慧堅強、勇敢善良,是他們的驕傲與寶藏。   

『颯彌亞,請你一定要記得。』亞那瑟恩伸出了手,牽過巴瑟蘭的,然後又拉過颯彌亞的,三個人的掌心交疊著,成年人的手掌比年幼的孩子大上許多,手心上的掌紋如同他們的血緣一般無法分離與割捨。他知道往後再沒有機會如此刻一般地擁抱自己的孩子,與自己的愛人,但他依舊執著地,要將這永恆不變的愛意,傳達下去。   

──我們很愛你。   

 那些話語從土裡生根發芽,開出了一條綻放著無名花朵的小徑,最後又鋪展成了一望無際的星空,從此以後便是他的未來。    

精靈王子與狼谷公主的感情令人稱羨, 相知相惜,相愛相守。冰炎不能說不嚮往那樣的情感,卻也不會強求,無法被歷史記載的過去以及混血精靈的身分,讓他曾經以為不會有人能與他一同走入這漫長的歲月。     

愛會帶來傷痛、帶來嫉妒、也會帶來分離。     

可是褚冥漾讓冰炎知道,愛會將尖銳的傷痛磨平稜角、醜惡的嫉妒變成悄悄吐蕊的花苞,而若真有一天迎來離別,那回首望去,看到的一定是朗朗晴空下,有蘆葦隨風飄蕩起白色的芒花,輕柔的就像是落在眼角的吻。     

褚冥漾帶著一股執著,像是溫柔地要把人融化的陽光,照亮 他的來路,以及歸途。    

 

老若秋陽     

 

褚冥漾在大二的時候披上了黑袍。   

從進入守世界後,經過五年的時間,考取了最高階的袍級證明,穿上了跟他的學長相同的、他嚮往的、並且一直當成指標的黑色長袍。   

那之後有約十年,他不斷地往返守、原兩個世界,經手公會派遣的任務,也曾自行前往過許多地方。孤身一個人於雪原中肅清鬼族、或者潛入深淵尋找數個世紀前的遺跡殘骸;幻武兵器替他掃蕩前路的障礙、古老壁畫上有曾經陌生但此刻已然熟悉的文字。   

有時候也會想起初入這世界時的懵懂與害怕,當年顫抖著握不住的兵器與生澀的咒語,都像是一場夢一樣。   

    

當遞出了退役書與袍級證後,褚冥漾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身後是公會巍峨精緻的水晶塔,身前是白色晶石舖成的廣場,此刻正在陽光的照耀下散著熱烈的光澤。     

「冰牙族和焰之谷應該很快就會收到消息,學長有什麼打算嗎?」褚冥漾往前走下石梯,有幾個來往的袍級看到他們並未穿著黑袍還有些訝異,轉而又瞭然地對他露出善意的微笑。     

「我退出公會跟他們有什麼關係?」冰炎跟上了眼前人的腳步, 或許是被褚冥漾此刻輕鬆的表情影響,連帶著說出口的話都染上幾分輕快。    

「話不是這樣說啊。」褚冥漾看了看眼前十分不以為然的人嘆了口氣,「狼王跟精靈王一定又要派使者來找你,問你什麼時候回去了。」     

「這應該要問你吧?」冰炎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麼,他笑了出聲,「看你想當冰牙王子妃還是焰谷少主夫人?」     

臥槽!     

褚冥漾被嚇得猛地停下了腳步,臉上情緒瞬間從錯愕轉換成驚恐最後以一種複雜的呆滯對上了冰炎似笑非笑的表情。    

「學長你是又沒睡飽?」 其實更想問的是學長你是不是撞到腦子了但幸好多年下來練就的判斷危險技能剛好發揮作用,褚冥漾成功逃過一劫。    

「我只是突然想到很好的理由,以後不管瑟洛芬還是阿法帝斯找過來,我都讓他們去問你就好了。」     

學長你這是借刀殺人,這就是你對待體貼的學弟的態度嗎?     

 「難道這不是事實?」混血精靈的臉突然湊近,比紅寶石還更璀璨的眼瞳裡流轉著一種『敢說不是你就完蛋了』的信號。    

  「……是。」時隔多年仍然下意識屈服於冰炎威脅之下並且未來同樣沒有指望能翻身的褚冥漾艱難地點了點頭。   

「是說學長,你其實不用一起跟我去撤銷黑袍的……」搔了搔鼻子,一時之間難以形容此刻的感覺,儘管兩個人在一起那麼多年,褚冥漾仍然會感到難為情,「學長明明當黑袍也當的好好的,這樣感覺起來很像是我、呃……那個……」他有些詞窮,但褚冥漾知道冰炎能理解他的意思的。   

其實他想說的是,退出公會與交出黑袍證明是他一個人的決定,而他並不想因為這個去影響到冰炎對未來的規劃。   

然而冰炎卻像是沒有聽見褚冥漾的話語一樣,他兀自重複著先前的話題,「冰牙的王子、焰谷的少主、公會的黑袍,你還漏了最重要的一個。」     

腦迴路有些連結不上此刻冰炎的話語,停頓了一下後他才聽清楚冰炎說的內容,然後完全下意識地開口:「什麼?你說野生帝王、沒有學長我什麼都沒有想!」接著立刻就對上了冰炎狠狠瞇起的紅色獸瞳,褚冥漾很識時務的把後面迅猛龍三個字給嚥下喉嚨。     

「不是冰牙的王子、焰谷的少主、公會的黑袍,我是誰?」  冰炎的心情很好,難得也跟著褚冥漾的思維,閒聊著漫無邊際又有些孩子氣的話。    

「你是冰炎、是颯彌亞。」半側過身,褚冥漾看著比他高上一級台階的人,眼睛瞇起了笑。   

然而冰炎像是不滿意這個回答地搖了搖頭,轉而又問,「你是誰?」    

  褚冥漾以為他已經足夠了解冰炎,卻仍是第一次看到對方這樣略顯幼稚的樣子,像被逗笑了一樣,他指尖戳了戳冰炎的肩膀,「我是褚冥漾。」   

「所以我是褚冥漾的誰?」  如同引誘一般,他抓著褚冥漾的手到身前,本來就離得近的距離又靠近了一些。   

有一陣風吹來,吹起冰炎頰邊的髮,又輕飄飄地掠過褚冥漾的臉,髮絲細柔擦過的觸感像夢一樣虛幻,唯有眼前的冰炎顯得那麼真實。 

褚冥漾覺得此刻的時間像被放緩了腳步,如同說著什麼秘密一般,他悄聲說著,「你是褚冥漾的學長。」     

「不對。」冰炎最後又走了一步,把站在下一級石階的人擁入懷,輕聲的語句縈繞在褚冥漾的耳廓,他滿意地看著對方的耳朵突然變得通紅。     

「是褚冥漾的伴侶。」呼吸與心跳似乎都因這句話暫停了數秒,  褚冥漾抬起頭,看見冰炎的眼裡倒映著他。   

「所以,不要再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冰炎的指尖點上了褚冥漾的額頭,「什麼規劃不規劃的,褚,你要聽好了。」   

「你才是我的未來。」  

 

時間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緩緩流逝。 

白鈴慈這段日子過得很安逸,她的孩子偕同伴侶從遠方歸家,陪伴在她身旁,談著無關緊要的瑣事,聊著日常生活中的趣聞。 

彷彿整個家都鮮活了起來,不再是她一個人空守著的寂寞建築。 

懸掛在窗旁的木質風鈴傳來風過時,噠噠的鈍聲。     

屋裡有蝴蝶蘭繾綣的香氣,白鈴慈坐在沙發上,活動了一下關節後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她的膝蓋上放著一團毛線,兩支棒針交錯穿插在淡藍色的線團之中,乍看之下還看不出什麼樣子,但這是她親手為她的小兒子準備的毛衣。    

這其實是一個有些過時,甚至老氣的舉動,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就很想為了她的孩子做點什麼、留下點什麼。    

她攤開了那一件毛衣,深淺不一的藍色毛線勾勒出天空與海浪的顏色,白色的圖案落在胸口的位置,是柔軟飄忽的雲,深藍色的花紋落在了衣襬處,是潛入深海的魚。    

像她的小兒子一樣,溫柔而內斂。  

她的眼神有些朦朧,專注在毛線上的工作本就費神,像是睏意突然襲來,模糊的視線往前看去,正好對著一排放在木架上的照片。    

   照片上記錄著這一家人的生活點滴,與成長的痕跡,大多分布在國中以前的時間點。照片上那些燦爛的笑容成了這個家中最好的裝飾。  

   兩姊弟還裹在襁褓裡的照片、褚冥玥幼稚園辦園遊會時的照片、小學開學第一天拉著自己的手哭著不想進教室的小兒子的照片、國中時害羞的笑容摸著後頸剛剪過的短髮時的照片……  

擺上去的時候還沒想那麼多,現在回首一看,才發現已經過了那麼久。  

她抿起了微笑,思緒就被帶回了將笑容定格的那個時空,她的視線突然停留在一張照片上。     

照片上的笑容沒有因為歲月而模糊,反而在沈澱多年以後露出一種難能可貴的真誠情誼。     

   她站起身,把照片從相框中拿了出來。  

比手掌大一些的照片上,有晴朗的藍天、柔軟的雲絮,應該是個雨後的早晨,細軟的青色小草未及腳踝,   還有零星幾朵紫色的花點綴在青翠的草原上。  

白鈴慈印象中,那是她與她的丈夫第一次帶著孩子們一起去放風箏。     

她彎起了笑,手指珍惜而懷念的摩挲著照片有些粗糙的質地, 都說人老了就開始念舊,她竟然連當時的情境都能一一細數。     

那是兩個孩子迎著風奔跑的畫面。    

小女孩的馬尾隨著奔跑的動作而一晃一晃,後面跟著一個更小的男孩子,他們似乎是在爭執著什麼。  

『嗚、嗚嗚……』軟軟胖胖的手揉著眼睛,小男孩哽咽的哭聲中似乎還夾雜著什麼話語,斷斷續續地聽不真切,『姊接、魚魚風箏、壞……』他的另一隻手還握著一個破損的風箏,形似金魚的長長尾鰭拖在地上,沾染了草屑與泥巴。  

『金魚飛不起來的。』看著已經哭到打嗝的弟弟,再看看他手上被樹枝穿過已然無法修復的風箏,小小年紀的褚冥玥思考了很久才想到要怎麼安慰對方。  

明明是一起在風起的瞬間邁開腳步奔跑,誰也想不到為什麼她弟弟的風箏會突然被一個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的樹枝插過,褚冥玥皺起了眉。  

『魚魚、為什麼不能飛?』   金魚風箏五彩斑斕的顏色很漂亮,在褚冥漾小小的想像中,如果可以在這樣藍的天空上盡情飛翔,金魚一定也會很快樂的。  

『因為魚魚是在水裡的。』牽起弟弟的手,褚冥玥從口袋裡拿出了小手帕,把那一雙白胖掌心上的髒污小心地擦拭乾淨,『所以不是你的問題。』     

擦過髒污後,上面還有一道被風箏線牽扯而留下的紅痕,她皺起了眉,看著眼裡還含著一泡淚水的褚冥漾,『痛不痛?』  

『噗、噗冬……』似乎還糾結著魚魚不能飛的問題,褚冥漾皺著一張臉,沒有注意到掌心上的小傷口。  

褚冥玥老成地嘆了口氣,『怎麼受傷了都不喊痛,小笨蛋。』  

這句話他聽懂了,立刻嘟起嘴巴朝他的姊姊抗議,『姊接、漾漾,聰明!』  

『好好好,漾漾聰明,聰明的漾漾不哭。』敷衍地捏了捏褚冥漾軟軟的臉頰,嫌棄又溫柔地把上面的淚水擦掉,然後她把自己的白鴿造型的風箏放到褚冥漾手上。  

『來、這個給你,是小鳥,小鳥就飛的起來了!』     

     

   過往的畫面太過清晰,白鈴慈不禁笑了出聲。  

她的小兒子從小就愛哭,國中後才收斂了很多,褚冥玥縱然嘴上嫌棄,以前也沒少為這個愛哭鬼操心過,甚至國小的時候都還要去低年級的教室把弟弟接到自己的班級上,最後再一起回家。  

沒想到一眨眼,當年那個還抱著自己膝蓋撒嬌的小兒子都已經有了要共度一生的伴侶了。  

白鈴慈無奈地搖了搖頭,準備要把照片回歸原位。  

而或許是窗外的陽光折射進屋內的角度正好讓她看見照片底下似乎還藏著什麼,也或許是已經沉眠多年的祕密突然隨著她翻湧的思緒而被喚醒。  

白鈴慈的手一頓,不自覺地在照片上輕輕滑過,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撩起了一層覆蓋住真實的白紗。  

還是同樣的藍天、同樣的雲、同樣的草原。  

照片中的女性神采飛揚,笑容明媚,分明是幾十年前的她。     

她張開雙臂,攬著三個年齡相仿的孩子。     

中間的是她的小兒子,抱著白鴿造型的風箏,儘管眼角還有剛哭過的紅痕,臉上也還有未乾的淚珠,依舊咧著一張嘴笑得燦爛非常。     

左邊是面容精緻卻有些嚴肅的小女孩,長長的黑髮散在肩後,鬢邊簪著一朵紫色的小花,是她的弟弟摘給姊姊的禮物。     

右邊是她的外甥,白陵然一隻手牽著旁邊的弟弟,一隻手抱著一本還沒閱讀完的厚重硬殼書,被拉進畫面中時他的嘴角有些靦腆地彎起。  

     

而掌鏡的人,不是她的丈夫。  

白鈴慈已經記起來了,鏡頭外,那個笑起來有淺淺笑紋的人,明明是她的弟弟。     

當年的妖師首領。     

她手上的動作停了。     

     

束之高閣用藏寶盒珍藏的水晶球裡,鎖著一個秘密。     

還以為只要不去翻動,就會逐漸淹沒在時間的長河中。沒有人知道這顆水晶球曾幾何時悄悄裂開了一道比髮絲還要細微的裂縫,像是無垠大海裡飄過一縷煙嵐 ,應該於眨眼後就要消失於無形。    

可就是白鈴慈的記憶捕捉到了那一縷輕煙,於是海面下的波濤便被牽引著,傾洩而出。     

 

   玄關傳來門鎖打開的聲音,打斷了白鈴慈深陷於回憶的思緒,她猛地回神,有些倉促地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濕潤,這才把視線投往回來的人身上。 

「媽,我回來了。」冰炎走到白鈴慈身邊,習以為常地打了招呼,把一旁的雜物略微收整了一下,「這些東西讓我來就好了。」冰炎以為白鈴慈還在做家務。

「順手弄一下而已,沒關係的。」她看著眼前小兒子的伴侶,那些塵封已久的,似乎落了層灰的故事便在她腦海中悄悄翻開了厚重的一頁。

而塵埃之後,是一幀一幀的畫面,投影一般地滑過眼前。 

「媽?」冰炎擔憂地蹙起眉,他總覺得今天的白鈴慈反應有些奇怪,「妳身體不舒服嗎?」 

「啊、沒事,我只是剛剛在找些東西而已。」 

「找東西?需要我幫忙嗎?」 看了一下眼前有翻動痕跡的架子,冰炎問道。

白鈴慈擺了擺手,「不用不用,我找到了。」然後拿了一本淺棕色封皮的相簿坐到了沙發上。 

「哪、就是這個。」 白鈴慈笑了一下,把相簿翻開,「冰炎,你看。」     

「小時候的……褚?」     冰炎覺得有些新鮮,褚冥漾時常對他說起進入守世界前的事情,雖然大多數都是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並且被褚冥漾歸類於觸發衰運時的事件,但冰炎仍然聽得很仔細,就像是他也曾這樣陪著褚冥漾一起長大一般,吃到糖會笑,跌倒了會哭。

「你說,是不是人老了就要開始念舊了?大概是你們都回來了,我就突然懷念起小玥與漾漾的小時候。」她將散落的幾縷鬢髮攏到耳後,視線中已經出現了斑白的髮絲。

「媽,你不老的。」隨著白鈴慈翻動相簿的動作,冰炎看著他的伴侶從腳步不穩的幼年,長成了如今他熟悉的模樣。

最後停留在他們初見時的年紀上,照片中的主角有著與如今一般靈動的眼,與好看的笑。

白鈴慈的目光其實早就從相簿移到了冰炎身上,她看著那個只在傳言與故事中聽聞的人,難以想像著這個年輕人,竟然已經背負了自千年而來的宿命與因緣。

她低垂著眉眼,心裡嘆了口氣,終究是說不出任何寬慰的話語。

 

「是漾漾給你添麻煩了嗎?」白鈴慈突然在冰炎的肩膀處挑起一根白色的髮絲,「讓你長白頭髮了?」 

冰炎愕然。 

他自然是不會長出所謂的白頭髮,掩蓋住真實髮色的術法對他來說輕而易舉,更是不可能有露出破綻的機會。 

他抬起眼,對上白鈴慈和藹的目光,與褚冥漾如出一轍的柔和眉眼看著他,像是等著一個回答,也似乎只是一個隨口一提的話語。 

冰炎吐出了一口氣,他略微放鬆了挺直的背脊,這才發現在白鈴慈面前,他其實一直是繃著神經的。 

他的愛人繼承了他的母親的堅韌執著,與不動聲色的溫柔,所以才總是讓他在毫無防備的時候,鬆懈了警惕。

「褚……他很好,您把他教導的很好。」冰炎有些遲疑,突然間詞窮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但不等他開口說些什麼,白鈴慈轉開了視線,輕描淡寫地略過這個話題。

   妖師一族的封印無人能及。  

唯有將死之人,才有瞬間能窺見真實的面貌。  

她突然發現自己是真的時日無多,能留給她孩子們的東西實在太少。

   這樣為人母親的憂慮與徬徨,是不是那個狼谷的公主也曾經歷過?那個公主,大概也恨不得將全世界的美好都送到她的孩子手上,恨不得替她的孩子掃平前路上的荊棘與坎坷,但終究只能留給她的孩子一段飄渺的祝福藉此憑依。

她幾經猶豫,最後還是探出手,輕輕地在冰炎的頭頂拍了拍,像是所有的母親都會以這樣溫柔的動作拍著她們所愛的孩子,像是代替了焰之谷的公主,給了她的兒子一個睽違已久的、來自母親的擁抱。 

「我啊,把漾漾交給你了。」 願你從千年前帶來的恨已經平息。

「請你一定、一定要讓他幸福。」 願你從今往後能懷抱著對世界的善意,與我的孩子一起走下去,未來的路未必順遂,但當我的孩子感到茫然,甚至受傷難過的時候,也請你陪在他身旁,告訴他,他依舊有著全世界的愛。

白鈴慈迎上了一雙比火焰還要燦爛的眼睛,她看見了冰炎眼神裡的堅定不移。

她微微笑著,「冰炎,其實你本來的髮色,也很好看。」     

 

冬之病

 

最近的氣溫降得厲害。    

枝頭上僅剩幾片枯黃的樹葉在蕭瑟秋風中掙扎不墜,甚至有時候清晨醒來,已能見到窗框凝結起了白霜。  

他最近怕冷得很。  

離開學院後又過了好幾年,還以為在原世界旅行的日子讓他早就習慣了溫差,沒想到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但儘管如此,他依舊想去等那一片傳說中鋪天蓋地而來的絢麗極光。 

  

他們此刻在原世界的某個北方國家。 

不知名的森林裡有一幢小小的木屋,掩蓋在崇山峻嶺中,小屋周圍環繞著數棵不知已有多少年歲的巨大杉木,屋後是一條自雪山頂蜿蜒而下的小溪。 

褚冥漾仰起了頭,張嘴哈出了一口帶著寒意的白煙,天空是霧茫茫的灰色,陽光隱蔽在雲層之後,分不清到底是早晨或午後,眼前流轉的亦不知是雲或者是山中飄渺的煙嵐,似要循著風的軌跡飄向更遠的地方。 

他的手無意識地摩娑著,似乎是想靠這樣的動作給自己帶來一些暖意。 

屋前有小小的木梯,踩上去的時候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就坐在上面,屈著身體用手環抱著膝蓋,眼光直直地盯著前方的小路。 

卸去了黑袍之後,他們不再受公會管轄,但偶爾碰到了一些守世界傳來的消息時,他們仍然願意以輔助者的方式提供相關的協助。 

這是冰炎前去協助任務的第二天,預計下午就會回來。 

近幾年,就算接了輔助的任務,冰炎總是將任務時間控制在三天之內,多數時候更是當天來回,這曾經讓褚冥漾一臉困惑地問過冰炎,畢竟他印象中的公會任務,鮮少有能夠一天就結束的。然而他從冰炎那邊得到的卻是「連這種任務都要做三天,難道你把黑袍的能力都交還公會了嗎?還是這幾屆的黑袍都這麼好混了?」這種回答。 

後來,他也不再問了。 

公會的任務他經手過不知凡幾,其中各個袍級的任務難度他自然知曉,並且按照公會的機制來看,更不可能出現如冰炎口中所說的「很混的黑袍」。 

他們都心知肚明,冰炎只是想用多一些時間陪伴他罷了。 

褚冥漾沒有去揭穿這拙劣的藉口,也心安理得地去接受冰炎這彆扭的溫柔,只是偶爾他看著他的伴侶,也很想對對方說,其實不用顧慮我。 

只是終究沒有說出口,他兀自認為這也是給冰炎的一點小小地、略帶有惡作劇性質,卻彼此心知肚明的體貼。 

他把頭埋進自己的膝蓋中,腦海中不斷閃過的畫面是與冰炎一起相處過的歲月,止不住嘴角上揚的表情,那些看似平常的日常生活,在時間中沉澱出了絲絲的糖,偶然間想起,回憶便滿是甜香。 

虛空之中似乎有了一瞬的扭曲,熟悉的人影突然出現在了等待的視線盡頭,眨眼間他已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說了幾次不要在外面等。」帶著雪花的清冷氣息迴盪在褚冥漾的耳邊,纏綿地像是吻,「是不是該罰?」 

而褚冥漾瞇起帶著笑意的臉回應了冰炎,「偏要等。」 

  

壁爐前升起了火,松木的香氛隨著柴火燃燒的嗶剝聲暈散而出,火光映在牆壁上形成了跳動的影,掛鐘的時針往前走了一格,恰好是冰炎答應要回來的時間。 

「是不是快到聖誕節了?」替冰炎拍掉了幾根身上沾染的針葉,任由冰炎牽著他的手走到沙發前,最後在冰炎無聲地凝視中,紅著臉坐到對方的腿上。 

「差不多。」冰炎點了點頭,「怎麼?你想揍聖誕老人?」 

「我揍聖誕老人幹嘛……」褚冥漾一臉黑線地問著,他挪了一下身子把放在茶几上的杯子遞到冰炎手中,「先喝口水,你的嘴唇也太乾了。」 

「不是想揍人的話問這個做什麼?」就著懷中人拿著杯子的姿勢泯了一口熱茶,又將染上茶香的濕潤嘴唇啄了一個吻在褚冥漾唇上,最後戲謔地開口,「這個比喝茶有用。」 

意料之中的舉動不算偷襲,褚冥漾大方地又回了一個吻在冰炎臉上,接著才回答起對方的問題,「我就只是想起之前我們在水妖精聖地交換禮物的時候。」 

「你想起了什麼?」冰炎把頭靠在了褚冥漾的肩膀,眼睛閉著,耳邊是愛人溫潤清朗聲音,鼻尖縈繞著沐浴露淺淺的柑橘香,熟悉而帶著令人眷戀的安全感。 

「很多啊……比如我現在想起那些禮物,還是覺得他們到底是從哪邊生出來的。」褚冥漾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那個時候大概也覺得莫名其妙。」 

那個時候,所有的事情都還未發生,像是潛伏於深不見底的海洋之下一雙窺伺的眼睛,透過海面下黯淡的水紋,等待著掀起一場驚濤駭浪。 

他垂下了手,輕輕扣著冰炎的掌心與之交握,指尖不自覺地點在冰炎微涼的指腹上,敲著一首只有他們才懂的戀歌。 

褚冥漾覺得冰炎最近越來越喜歡抱著他了。 

不是非得要面對著面的擁抱,也並不是那種會妨礙行動的黏人,卻更像是渴水的魚、或者是追逐著日光的向陽花,用一種溫柔而不容拒絕的執著,把他的寶物捧在掌心。 

「你還記得菖閣殿下嗎?」褚冥漾問起了他們曾經在原世界逛街時的事情,年貨大街上絡繹不絕的人潮與熱鬧的氛圍,交織成一場人間煙火。 

「嗯。」冰炎應了一聲,想起了一隻黑色的三頭貓,踏著棉花糖甜軟的香氣走到他與褚冥漾面前,「之前聽說菖閣殿下跑去了時間交際之處那邊喝酒。」 

褚冥漾聽見冰炎的話有些意外,「我以為菖閣殿下喜歡的是甜甜的點心。」 

冰炎勾起了唇,「帶著點心去找黑山君喝酒的。」 

聽說喝到連白川主都躺了半個多月,泰山府君那一陣子好不容易清閒了下來不用到處去逮人。 

褚冥漾突然覺得他果然還是歷練不夠,有點難以想像一隻貓喝醉的樣子,只是他想起了當時菖閣殿下對他說的話,「他說我會活一百歲。」 

「你還覺得你會衰到一百歲嗎?」輕輕咬了一口褚冥漾頸間柔軟的皮膚,冰炎滿意地看著那白皙的膚色之上透出了一層淡淡的淺紅色。 

老實講應該是九十七歲,扣掉很久之前在時間交際之處不慎喊出安地爾名字結果被扣了三年的壽命,褚冥漾暗自想著。 

但他並不想講出這些來破壞此刻的氣氛。 

「我的衰運碰到冰炎之後就結束了。」非常識時務地講了冰炎愛聽的情話,他坐在冰炎的腿上半側過身子,將額頭抵著對方,「冰炎,我想送你一個禮物。」 

 

褚冥漾覺得,如果他跟冰炎擁有相同的壽命的話,不管短暫如人類,或者長遠如精靈,他想,他是希望冰炎能在他之前死去的。     

那個年輕的精靈身上背負的離別已經太多,血親的離開是他儘管盡力釋懷卻依舊隱隱刺痛著的陳年傷疤。     

留下的人總是比逝去的人還要難過,很多年前當他看見鬼王塚裡被染上毒素的精靈時,就已經體會過這種徹骨的悲傷。     

所以褚冥漾想,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冰炎能死在自己之前,永遠不要再經歷過這樣的離別。     

     

那是一個很靜很靜的深夜。     

北風在窗外呼嘯而過,打在窗櫺上蕩起喀喀的聲音。 

他被這細碎的聲音驚醒,睜開了眼睛。 

窗外厚重的雲層在夜裡看得並不真切,褚冥漾的視線游移著,從外頭搖曳的樹影轉到漆黑的室內,臥室門緊閉著,但外頭的走廊上還留著一盞小小的燈,暖黃色的燈光穿過門縫,像一條細細的線流洩到房間裡,把房間裡的擺設都鍍上一層朦朧的輪廓。 

最後視線仍是轉到了枕邊人的臉上。 

他很想這個人,想著要如何才能把這世界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送到冰炎面前,這個人,裡應要擁有全世界的幸福。 

萬籟俱寂的夜裡他沒有感覺到睏意,他眼神眨也不眨地看著冰炎沈睡的臉,突然就有了這個想法。 

剎那間有什麼情緒翻湧而上,即將在眼眶蔓延,褚冥漾悄悄推開了冰炎攬在自己腰間的手,翻身後變成背對著對方。 

下一瞬就有熟悉的擁抱環了上來。 

「為什麼要去想著離別?」冰炎從背後摟著失眠的人,汲取著他身上的暖意。 

褚冥漾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想說些什麼,但後來終究是嚥下了唇邊的話語,轉而開口說了無關緊要的話,「學長裝睡。」     

「是你太吵了。」冰炎感覺到褚冥漾蜷曲起身體,他的手與自己的手臂交疊,是褚冥漾下意識地討好與撒嬌。 

「在你死去的前一秒,你可以用言靈殺了我。」     

清冷的語調,沒有像以往一樣罵出諸如「又再腦殘什麼!」之類的話語,冰炎的口吻就只是在陳述一件簡單的事實。     

褚冥漾的身體僵了僵,他本來想問冰炎怎麼知道自己在  想什麼,後來又覺得,冰炎如果不能察覺的話,那才奇怪。   

「動來動去的,還以為你在想什麼事情,結果沒想到是在腦殘。」把手抵在褚冥漾的腹部,冰炎把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了些。 

「學長以為什麼事情是重要的?」他低低地笑著,自以為成功地壓下了有些哽咽的聲音。 

「比如你想好明天的晚餐想吃什麼,都比你正在腦殘的東西還要重要。」 

冷哼了一聲,不打算把褚冥漾準備辯駁的話語聽進去,冰炎又開口:「你要記得,我就在你的心裡,所以你的心說出的話,就是我的言靈。」     

心痛會縮短精靈的壽命,如果有朝一日他必須面臨到褚冥漾的死亡,那麼,他寧願在分別之前,死於對方的愛情之下。     

就如同隨著他的父親離去的母親一樣,儘管前往一個冰冷的地方,也還能有溫暖的靈魂相伴。     

冰炎沒有說出口,褚冥漾卻聽懂了對方的言下之意。     

「我才不會。」褚冥漾突然笑了出來,他讓冰炎的手臂環過自己身上,然後呼吸著枕邊人慣有的冷香,「學長知道,我捨不得。」     

「那就努力活久一點。冰炎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對方的臉,「直到我們對於死亡都能從容笑對。」     

「學長,跟人說話時沒有對上眼神是很不禮貌的。」吸了吸鼻子,大概是被冰炎哄好了突如其來的感傷,儘管語氣裡還帶著一點哭腔,褚冥漾還是努力笑著,甚至換了個話題想打趣冰炎。     

而冰炎緊了緊摟抱的力道,把懷裡的人壓在自己的胸前。     

「我現在多看你一眼,就又少了一次看你的機會。」     

所以他不願把機會用在看見褚冥漾的眼淚上。     

「睡吧,禇,當做現在只是夢,夢醒了,我還會在你身邊。」     

而夢醒了,距離死亡也就更近了一天。    

 

春之死

 

原世界流傳著一個故事。     

古老的國度裡,有相愛的騎士與公主,然而公主不敵病魔的召喚,在騎士的懷裡永遠閉上了眼睛。     

於是騎士越過千山萬水,找到了擁有復生之力的巫師,他在巫師面前求了數個日月,終於求到了重生之法。     

巫師問他:「你可要付出什麼代價?」     

騎士回答:「我願用比惡龍座下還要龐大的黃金交換。」     

巫師不屑一顧:「黃金是我宮殿中最無奇的壁紙。」     

騎士再度開口:「我願用比流星墜落之際還要耀眼的鑽石換取。」     

巫師連抬眼都不願:「鑽石只配做為我鞋底上的裝飾。」     

騎士咬了咬牙:「我願用比人魚的眼淚還要純粹的珍珠求得。」     

巫師擺了擺手,顯然要攆騎士離開:「珍珠不過是我閒來無趣時丟著消遣的玩物。」     

     

最後騎士狼狽地跪倒在巫師王座下,他疲倦地看著高高在上的巫師,幾乎絕望地問著:「我已身無一物,可還有其他能夠換取我愛人的生命?」     

「那你可確認你能為那死去的愛人付出一切?」巫師百無聊賴地應了騎士一句。     

而騎士的雙眼透出了絕不後悔的堅韌:「哪怕用我的生命交換,也在所不惜。」     

巫師終於露出滿意地神色,他告訴騎士,三天後的晨曦盡褪之時,他的公主會完好無缺地重現人世間。     

騎士喜出望外,他問巫師他該付出什麼代價,而巫師閉口不答,關上了黝黑的宮殿大門。     

巫師沒有食言,在三天後的清晨,出現在宮殿的大門之外。     

那一天,連年不斷下著的雪止住了風霜,在晨霧未散的霞光映照之下開出了琉璃的顏色。     

公主就在白雪消融的那一天,出現在了騎士面前。     

仍是鮮花一般的美麗容顏,仍是黃鸝一樣的悅耳嗓音,巫師將死亡的世界中虧欠公主的歲月悉數補上。     

久別重逢的結局卻沒有等到愛人間的相擁。     

沈默的巫師終於開了口,從如枯木一般沙啞的聲音中要走了騎士最重要的東西。     

那是他對公主的愛情。     

於是世界上重新出現了美麗的公主,世界上卻再也沒有深愛公主的人。     

     

冰炎覺得這種故事純屬後人穿鑿附會的無稽之談,卻無奈自己的愛人聽聞這個傳說後紅了眼睛。     

「你傻不傻?」他揉了一把禇冥漾的頭,帶著嫌棄與縱容。     

然後禇冥漾順勢把自己埋進冰炎的懷抱裡,瓮聲瓮氣地嘟噥了一句:「不要你管。」     

斑駁的史卷裡給這個悽婉的故事留了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山有木兮木有枝,悅君兮,而心不知。     

 

後來冰炎找到了這個傳說的後續。     

重新復活的公主放下了她對騎士的深愛,回到了她的國度,將她一生的故事寫成了詩歌,孤老深宮。     

而騎士踏上了尋找真心的旅程,終此一生求愛不得,最後被人發現倒臥在公主墓旁,衣衫襤褸,白髮蒼蒼。     

     

他沒有將這個結局告訴禇冥漾,他們之間的牽絆早已越過了死亡與時空。     

冰炎想著,若有朝一日我永遠地沈睡,那定然是在我最深愛,並且最深愛我的人的懷裡,閉上了眼睛。     

 

 「還想睡嗎?」乍暖還寒的初春季節,天氣反反覆覆,冰炎抬手摸了一下褚冥漾的額頭,「看起來退燒了。」    

「哪有那麼虛弱,學長太大驚小怪了。」    他的臉被棉被蓋住了大部分,只露出一雙水潤的眼睛。

然而冰炎一點都沒有理會這個人討好般地撒嬌,「是誰那麼幼稚還跑去外面吹風的?你被凍傻了嗎?」    他用指節敲了一下褚冥漾的額頭,「等你好了我們再來算帳。」

「學長真兇。」撇撇嘴,把自己裹著的毛毯攏了一下,雖然燒已經退了,但身體裡還是時不時地發著冷,褚冥漾內心嘆了口氣,果然人到中年免疫力就開始下降了。    

「等等先吃點東西再睡。」    他自床沿站了起來,「我煮了一些粥,你先吃。」

再次回到房間的時候褚冥漾已經稍微坐起了身子,他把背靠在床頭,然後看著冰炎替他撐起了一個小小的餐桌。

「學長還說我,你自己的手受傷了也沒發現。」    注意到了冰炎食指與拇指上有幾道紅痕,可能是被什麼銳利的東西劃過,沒有滲血,想來應該也沒有引起什麼疼痛,但褚冥漾就是看不過眼。「把手給我。」    

下意識地想要唸出治療的咒語,然而話才剛到唇邊,立刻就被褚冥漾壓了下去。    

「算了、學長還是自己拿OK繃吧。」他收回了手,指尖縮進毯子中,連眼神也跟著轉開,「我忘了。」    

「褚,沒、」冰炎自然知道褚冥漾此刻的情況,陰影的侵蝕之下讓他無法再借用白色的力量,自然也代表了無法使用治療的術法。    

「我說,算了。」褚冥漾打斷了他。    

那一碗放在小餐桌上的粥依舊散著熱氣,褚冥漾的手縮在棉被裡,卻只握到了冰涼。

空氣突然死寂的沉默。

冰炎站起了身,走出了房間,再走回來時手上已經拿著一個小小的盒子,然後他放到了褚冥漾的面前。    

「褚,很疼。」捲起了袖口,把指尖上的一抹紅痕放到褚冥漾眼皮底下,放在以前的時候,這些痕跡輕微地不值一提,連轉移或治療都沒有必要。    

可是冰炎沒有任何動作,他單膝跪在褚冥漾身前,眼睛微微下垂,鄭重地彷彿手上的傷有多嚴重一般,「你不幫我嗎?」    

褚冥漾終究是抵抗不了冰炎的。    

「痛死你算了。」褚冥漾眨了眨眼,把眼中的酸澀給逼回眼眶,他自以為隱蔽地吸了一下鼻子,忍住了話語中的哭腔,試圖用方才同樣的玩笑驅散這一刻的難過,「冰炎還說我呢,你這麼大年紀的人,也不小心一些。」    

冰炎沒有反駁,兀自看著褚冥漾的手沾著淡綠色的藥膏,顫抖地抹在他的手背上。

「是啊,我不正在陪你一起變老嗎?」    

 

精靈可真是個狡猾的種族。

褚冥漾這樣想著。

就這樣輕飄飄地,把騙人的謊話,都變成了動人的情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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