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自從病房那次探病之後,他們已經有數個月都不曾見面。

 

但那是單指褚冥漾而言。

 

 

 

在褚冥漾仍舊住院的期間,一個自稱是褚冥漾姐姐的人曾經來找過他。

 

 

 

『我是褚冥玥,褚冥漾的姐姐。』

 

『你是冰炎吧?漾漾的直屬學長?』

 

『我有一些關於漾漾的事情要跟你說。』

 

『如果你有打算聽的話,等你做好心理準備再來找我。』

 

 

 

連對談都稱不上,短短的30秒內他只能看著對方飛快地說完關於自家學弟褚冥漾的話題,然後丟下一張只留著姓名與電話的小紙條,在他完全無法插上話之後,又看著對方踏著高跟鞋揚長而去。

 

只有一句話,他聽見的時候稍微愣了一下。

 

 

 

『對於褚冥漾,你有什麼感覺?』

 

 

 

於是自從褚冥漾出院後,在許多人都為了他的康復而舉杯慶祝之後,冰炎仍是選擇站在遠離褚冥漾的地方,然後默默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有什麼感覺?

 

這句話他從一開始見到褚冥漾,以及在與他相處過後便想問了。

 

 

 

在知道自己有了一個直屬學弟時,冰炎一開始是沒有多去注意的,應該是說,他不知道有什麼值得他注意。

 

直到他看見他。

 

有點畏縮、有點害怕、有點膽小,面對著陌生人而下意識提高的戒心,還有隱藏於黑瞳後面那微弱的期待,卻一直給他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似乎有哪裡正在隱隱作痛著。

 

每當看到刻意與自己,或者是與別人保持著距離的褚冥漾時,冰炎就會有一種連他也說不清的感覺湧現。

 

他一直覺得,褚冥漾是個單純的人,沒有太過深沉的心機、沒有太多防範別人的心思,幾乎是無條件的就願意去相信每個對他伸出援手的人。

 

過於單純,也過於危險。

 

所以想要去接近他、想要更靠近他,想要兩人之間的距離可以近到讓他能夠看出褚冥漾臉上那若有似無的表情代表的會是怎樣子的情緒。

 

現在已經是放學的時間了,冰炎倚靠著教室外的欄杆,而他的眼光朝著樓下中庭的人望了過去,那是與千冬歲一起過來找夏碎的褚冥漾。

 

感覺比起上次看見時又瘦了些、又蒼白了一些。

 

冰炎皺起了眉,有點不悅地看著底下那個完全不懂得該如何照顧自己的學弟。

 

他又看見對方那樣輕輕的微笑,又是那樣淡然彷彿所有事情都與自己無關的表情,看似與任何人都極好相處的笑容之下,冰炎卻只看見了故意隔絕起的淡漠與疏離。

 

他想起了上次他去找褚冥玥時,對方所說的話。

 

 

 

她說,褚冥漾從來就不是一個外向的孩子,就連小孩子在一起玩遊戲時,他也總是獨自一個人用著羨慕的眼光去看著那群同年齡的孩子。

 

她說,褚冥漾曾經也能夠說話,但是在很久以前的一場意外之後,他從此將自己封閉了起來,連帶著聲音,還有部分的記憶。

 

她說,褚冥漾因為那個意外,成了那些孩子口中的帶來不幸的死神。

 

她說,最後他們只能夠搬離那個地方,然後為已經受到太多傷害的孩子找一個新的家。

 

她說,不管哪裡,她的弟弟仍是關在由自己建立起的城牆裡,不願意給任何人一個機會。

 

她說,所以他們又回來了,回到那個意外發生的地方,回到這個讓褚冥漾選擇忘記的地方。

 

她說,在那個意外之中被牽連的孩子,額前有一抹被鮮血染成腥紅的髮。

 

她最後又說──

 

 

 

『如果你無法回報給他相同的情感的話,那就請你不要再接近褚冥漾了。』

 

 

 

褚冥玥的故事,讓冰炎愣了很久。

 

宛如故事一般被輕鬆說出來的話語於他來說卻像是一顆投進了平靜湖水的小石頭。儘管水面上只出現了一圈漣漪,但已震盪起了湖面底下的洶湧。

 

那是他,早就已經不復記憶的時候。

 

 

 

冰炎曾經有段模糊的過去。

 

記憶的詳細情節他已經忘了,他只記得,曾經有個小小的人,孤單地坐在公園裡的沙堆中,刻意地將自己與周圍的喧嘩隔絕,小小的手握緊了用來堆砌沙堡的玩具,鏟起了一勺又一勺的,寂寞。

 

夕陽在那個孩子身上所映出來的橘黃,不像是帶有甜味的橘子糖,更像是染上了風沙的舊照片,似乎只要輕輕一吹,那單薄的身影就會跟手上的氣球一樣,飄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再也找不到。

 

他忘了自己當時是用著什麼心態去接近那個男孩,於是等到他回過神來,他已蹲在那孩子的面前,一手拿著用來裝沙子的小塑膠桶,一手拿著一顆剛剛買來的氣球。

 

可是他還記得,那個男孩在驚惶之後的靦腆笑容,還有勾在小指的那恍若眨眼即逝的暖暖溫度。

 

後來,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睛時,第一眼見到的便是醫院裡那潔白到過於刺眼的天花板,還有散布在他周圍,嗆人的消毒水味。

 

他的記憶在重疊。

 

一點一滴的,將自己以為不重要、甚至是忘記了的過去,漸漸地都回想了起來。

 

 

 

『我對褚……』回憶著、思考著、遲疑著,一下子被灌輸了太多事情的大腦儘管是冰炎也有點吃不消,更何況是這種與自身十分相關的故事。讓一向果斷而決絕的他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罕見表情。

 

只是這些話還沒說完,就先被褚冥玥給止住。

 

『你的這些話,不應該是對我說。』與褚冥漾相似的黑瞳中卻多了幾分褚冥漾沒有的銳利和魄力,褚冥玥瞇起了眼。

 

『漾漾他……已經等了你很久了。』

 

不管是那個曾經年幼的、約定好明天再見的單純孩子,或者是現在這個還搞不清楚自己心意的冰炎,都讓褚冥漾等了很久。

 

她從頭到尾,一直看著褚冥漾一路得跌跌撞撞,所以她比誰都更希望,褚冥漾能夠真的找到屬於他的地方。不要靠著搬家去逃避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乾脆直接回到一切剛開始的地方,她只是希望,褚冥漾能夠在這裡為他的心找回一個家。

 

­你,怎麼說?』

 

於是他們的對話在冰炎的沉默下,做了結束。

 

 

 

 

 

「冰炎?」突然從後方響起的聲音讓冰炎從思考中被拉回現實。

 

「他們找你幹嘛?」就算冰炎再怎麼厲害,中間隔了三個樓層也聽不到底下中庭的對話,不過一來是褚冥漾到現在仍然避著他所以他也不會主動出現,二來則是反正夏碎幾乎什麼話都會跟他說,所以他也沒有這麼介意。

 

「千冬歲只是拉著褚,藉著要找我說話的名義來看你在不在罷了。」鮮少被人利用得如此明目張膽的藥師寺夏碎勾起了有點微妙的笑意。

 

「找我?」這下換冰炎皺眉了,他就在教室裡面,有什麼事情的話只要把他找下去就可以了,何必費這麼大的心思特地過來?

 

「千冬歲上次跟我說,褚現在幾乎都故意在避開你呢。」的確自從褚冥漾出院過後,夏碎就沒看見兩個人單獨相處的畫面了。

 

當然以夏碎的個性是不會無聊到去管冰炎的閒事,他認為冰炎是個能將自己的情緒管理的很好的人,多做解釋或者擅自插手的話,基本上那叫做自找麻煩。

 

但是顯然褚冥漾沒辦法將自己的情緒隱藏的那麼好。

 

「所以千冬歲就只好常常帶著褚來找我,看看能不能順便找到你啊,冰炎。」刻意在順便兩個字加重了語氣,夏碎瞇起了眼睛。

 

儘管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但是碰到這樣子的事情如果不是當事人的話也沒有那個資格說話,他與千冬歲就是清楚這點,所以才會選擇靜觀其變。

 

但這並不代表他們會眼睜睜地看著褚冥漾陷入一個人的死胡同裡。或許褚冥漾自認為他將所有的情緒有隱藏的很好,可以讓所有的人都當成是沒發生過一般,但是褚冥漾顯然太小看他周遭的這些人了,或者該說,他太低估自己在周遭人心目中的影響力。

 

既然他們將冰炎與褚冥漾視為重要的朋友,所以,也該是時候去推他們兩人一把了。

 

 

 

「你要怎麼做?」藥師寺夏碎對於冰炎的過去並不熟悉,但是比起過去,他更願意去相信未來的可能性。

 

他也知道冰炎不是那種會陷入過去裡,然後獨自鑽牛角尖的類型。

 

更有可能的是冰炎直接將過去全部打掉重練就是。

 

「你跟褚,都一樣。」不過不同的是褚冥漾選擇寧可傷害自己也要保護他人,冰炎則是會寧可兩敗俱傷。

 

就某方面來說,兩個人都是頻率相同的笨蛋。

 

不過藥師寺夏碎不會把這句說出來。

 

 

 

冰炎有點錯愕,但錯愕過後他很快就回復了過來。有什麼念頭,在他的腦海裡慢慢成形,關於從前、關於現在,有很多的事情慢慢地從心裡浮現出來。

 

不管是記憶或者言語的能力,都是不會忘記的。

 

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無法抹滅,曾經受過的傷即使會好,終究仍是會留下一道深刻的疤,刻在回憶上。

 

或許成了封起記憶的鎖,卻也會是重新想起來的鑰。

 

他還記得那場意外過後,他就再也不曾見過那個孩子了。

 

 

 

「千冬歲說,褚現在常常一個人待在某個地方,一待就是很久。」淡淡地,夏碎將這幾日下來,千冬歲的觀察報告說了出來。

 

然後他看著冰炎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樓梯的轉角下。

 

「回去跟千冬歲討論一下到底要敲冰炎幾頓的晚餐好了……」唇角勾起了對於冰炎來說可能不是太過於好看的弧度,藥師寺夏碎倒是相信冰炎不會去介意這麼一點花費。

 

 

 

 

 

仍是暖黃的夕陽、仍是喧鬧的人群,他還記得在那之後的每一個黃昏,他都會到那個小公園去,儘管沙堆上卻再也不見那個孤單地堆著沙堡的孩子,直到他也忘記了曾經有過的這樣一段過去。

 

 

 

『你想怎麼做?』

 

來自好友的、來自於褚冥玥的問句,不是質問也不是懷疑,只是單純的問著他,問著他對於褚冥漾的想法。

 

褚冥玥曾經帶著褚冥漾的筆記本給他看過。

 

她說,漾漾一直都有將每一個對話紀錄下來的習慣,因為他無法說話,所以只能靠著這些文字來回憶回話當時的情景。

 

她說,有幾頁的紙,已經因為翻閱了太多次而導致有了皺摺,甚至有些髒汙。

 

她說,但是漾漾卻沒有把那些記事本丟掉,有些甚至還貼上了膠帶防止紙張滑落,就跟笨蛋一樣,把那些對話全部都珍惜地保存了下來。

 

她說──

 

 

 

『那是所有跟你的對話。』

 

 

 

『我想怎麼做?』他想起來了面對這句問話時,他所給的回應。

 

沒有給褚冥玥或者夏碎任何的回答,他只是輕輕的笑了一下。

 

 

 

他會去把曾經失去過的東西,再一次的找回來。

 

 

 

腳步有點匆忙,他走到了記憶中的那個地方。

 

看著空蕩的公園裡,因為時間已經有點晚的關係,所以本來應該會很熱鬧的遊樂器材區顯得冷清,而唯一顯得突兀,正咿咿呀呀發出生鏽的聲音,緩慢搖晃著的鞦韆上,他要找的人就坐在那上面。

 

等到對方注意到他時,他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

 

 

 

橘黃色的夕陽模糊了那個人的臉龐,有點背著光的線條映上了斑斑點點的螢色,像是很久以前的模樣。

 

那一年,那個孩子像是被風輕輕一吹,就會不見的氣球。

 

這一天,那個少年像是被風輕輕一吹,就會斷線的風箏。

 

 

 

他的記憶在重疊。

 

這次,他會把曾經放掉的人再抓回來,然後,再也不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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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曜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