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夜櫻花
  
  
  粉紅色粉白色宛如細雪一般的花瓣在徐徐地夜風吹拂下,落下了滿地的花香。
  儘管已經過了櫻花盛開的季節,但是抬眼往樹上看,仍能在樹梢上看到依然燦爛綻放著的花瓣,雖然那樣絢麗的夜櫻實則卻已經逐步地邁向了散著青草香還微微濕潤著的土地上。
  
  日式木屐踩在土地上的喀喀聲突兀地竄入這片樹林,儘管來者已經習慣性地輕聲走著,但在這過於靜謐的月夜裡,木質的清脆聲響仍是敲亂了靜謐的氛圍。乍暖還寒的時節,暮春的夜裡仍是會飄著朦朧的薄霧,氤氳這本來就不是很清朗的月光。
  
  經過特意栽培而種滿了不同品種櫻花的櫻花道,瀰漫著春天特有的,令人微醺的香氣。而腳步聲的主人略顯倉促的步伐卻顯示著他似乎沒有這樣閑適的心情去呼吸這樣甜甜的空氣。
  
  身影一拐,偏離了鋪有鵝卵石的小徑,轉而走向在櫻花樹林裡更深處的地方。
  
  沒有特意經過整理的路上有些蜿蜒,時不時地就會有高低不平的土堆,離開了鋪著鵝卵石的道路上,這裡也沒有設置照明用的觀景燈,僅靠著那薄弱的月光連眼前的路都幾乎快看不清,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再走過這個地方了,所幸這裡與他兒時的記憶相去不遠,更何況憑著他引以為傲的記憶力,很快地就走到了他的目的地。
  稍微爬了一小段的上坡,薄霧在他踏足這微微聳起的土丘上時散了開來,溫婉的月光穿透過薄霧裡的水滴,投射在眼前的巍峨的樹影上,朦朧的月華在枝枒間綻放,晶瑩地像是連樹枝上都垂掛著一點一點的銀光。
  
  的有些得意地勾起嘴角,滿足的笑容像是尋到了寶藏的孩子。但卻在下一秒,像是想要遮掩著什麼一樣又迅速地斂起了笑意。
  他抬起頭看著,漫天飛舞的粉色細雪恍若在剎那之間就可以飄散著覆蓋住他的視線。而卻在他這樣想著的同時,帶著些微涼氣與濕潤的夜風已吹走了那些輕柔的碰觸。
  伸出了手掌,溫暖的掌心體會著樹幹上冰涼的香氣,順著櫻花樹上突起的枝瘤,也不忌諱這剛下完雨還潮濕著的土地會弄髒他潔白無暇的浴衣,很隨興地就靠著樹幹一角坐了下來。
  蜷起了膝蓋,找著一個舒適的地方,讓背靠著樹幹,他總算深呼吸了一口氣,任憑灑滿夜空中的微醺去充斥著他的胸腔。
  
  用心體會在每個吐息之間,順著他的血液流動著的那一股淡淡地清涼,隨著這一片幽遠的香氣,他只是靜靜地閉起了眼。
  
  
  *
  
  
  『知道嗎?其實櫻花的壽命只有十六天喔……』撿起了落在腳邊的一小片花瓣,年約五歲的男孩用著以這年紀來講絕對顯得過於成熟的語氣說著。
  而儘管口音仍是軟軟的童音,卻帶著像是大人一般的沉穩與從容。
  『從盛開到凋謝更短,』吹了一口氣,看著手掌上的落花被吹到半空中,男孩又邁開腳步,在滿地散落著不同顏色的花瓣中試圖尋找出一條沒有被細雪覆蓋住的土地,『大概只有七天。』
  
  『唔……這樣的花期好短喔……』聽著男孩對自己講解簡單的知識,他仰著臉,手裡還抓著男孩的衣角,年幼的孩子一邊注意著自己踉蹌的腳步,一邊又想要去追上眼前男孩的步伐。
  
  『你看。』腳步突然停下,男孩的臉上勾起了溫柔的微笑,拈起了一片沾到年幼孩子臉上的花瓣。
  『母親說過,每棵櫻花樹裡都住著一位花妖,在春天的季節裡,她們會出來與我們一起遊玩,花期過了之後就凋謝,回到她們的世界,等待下一次的盛開。』白嫩柔軟的手揉著方才從年幼的孩子臉上拿下來的花瓣,用手指體會著花瓣上細緻且帶著香氣的觸感。
  
  『母親說,這些飄落的花瓣都是花妖姐姐對我們這個世界最慎重的感謝。』
  男孩這樣說著,站在漫天紛飛粉色如雪的櫻花樹下,小小的手中珍惜地捧著一小堆的花瓣,他看著眼前這株對於五歲孩子來說過於高大的櫻花樹,表情像是真的在對棲息於樹梢間的花妖訴說著什麼祕密一樣的虔誠。
  
  年幼的孩子就這樣看著他的哥哥。
  
  看著他的哥哥的身影被粉紅粉紫的顏色給包圍,看著他的哥哥隨著風而飄動起的衣袖,看著他的哥哥閉上眼睛,像是在許願一般的恬淡表情。
  『葛……格?』
  發音還有些不準的孩子,手裡仍是執著地緊緊握著男孩的衣角,黑髮黑眼的孩子微微偏下頭,更稚氣的臉龐上掛著疑惑與不解,他總感覺這時後的哥哥離自己,彷彿好遙遠。
  『吶、歲。』
  儘管相差僅只一歲,兩人的身高卻有明顯的差異。較為年長的孩子蹲了下來,與弟弟的視線平齊。
  『吶、歲,我們一起種一棵櫻花樹好不好?』男孩的眼神很認真,仔細地看著與他容貌幾乎如出一轍的弟弟。
  『咦?』孩子發出了困惑的單音。似乎不懂話題為何會突然跳到了這個地方。
  『如果以後啊、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頓了一下,他牽起了對方的手,將之放在掌心上。『歲就可以把這株櫻花樹當成我了。』
  『咦……?』又愣了一下,搖晃著小小的腦袋像是在思考著方才兄長對著自己說的話。
  然後在突然間,醒悟了方才自家兄長對自己說的話,『不要不要、千冬歲要一直一直跟葛格在一起!』年幼的孩子表情慌慌張張地,小小的手更大力地扭著對方淺紫色和服的衣袖,以為只要緊緊地抓住,對方就會永遠不離開。
  『為什麼葛格要離開千冬歲……』清秀的臉蛋皺了起來,大大的黑色眼睛也盈滿了水霧,像是下一秒就要哭泣一般,不安地看著眼前的人。
  『我只是假設啊,葛格是不會離開歲的。』微微露出了苦笑,男孩只能伸出手去拍拍孩子的頭,想要安撫一下他的情緒。
  『說好了喔!葛格不可以離開千冬歲!』孩子瞬間破涕為笑,白嫩的臉蛋上有著孩子特有的紅暈,細長且濃密的睫毛上,還掛著方才差一點就要滴下的淚珠。
  『好好好、葛格答應千冬歲。』揉亂了孩子整齊的黑髮,男孩對於弟弟的寵愛可見一斑。
  『好、葛格答應了、答應了,就要打勾勾。』孩子鼓起了臉頰,像是撒嬌一樣地蹭了蹭男孩的手心,然後執拗地伸出了短短胖胖的小手,『打勾勾。不聽話的人是小狗。』
  『打勾勾。』男孩同樣地伸出了手,尾指和尾指互相交扣,簡單的動作卻象徵著最重要的約定,對著眼前的彼此。
  
  男孩看著孩子開心地笑著,似乎也被這單純的笑意感染,他微微勾起了嘴角,正準備站起身,走回家裡時,卻被孩子給攔住。
  
  『葛格答應了千冬歲說會一直待在千冬歲身邊,所以千冬歲也要答應葛格一件事情。』轉眼已經不見了剛才孩子般的神態,孩子認真的表情不禁連夏碎也為之一凜。就算那樣的身影仍然幼小,就算說出口的話語仍是宛如孩童一般天真,但是夏碎是知道的,那樣的態度,是下一任,神諭之所的當家,雪野千冬歳該有的氣勢。
  
  夏碎還來不及去思考自家弟弟說出的話是什麼意思時,就看著千冬歳從樹林裡拿出來的小鏟子跑到前方高處的土丘上挖了一個小小的坑,接著雙手一揚,像是拋了什麼種子進去,最後用著很快的速度填平之後,又跑回到了夏碎身前。
  微微喘著氣,千冬歳彎下身大口大口地呼氣,紅撲撲的小臉上盡是自豪的神情。
  
  『葛格你看。』夏碎順著千冬歳的手指看過去,很明顯地在櫻丘上,有一塊微微隆起的小土地。
  『如果哪一天,葛格真的要離開的話。』話語一窒,千冬歳低下了頭,似乎連想像彼此的分別都會讓他感到萬分難過,但是千冬歳仍是止住了抽噎的聲音。
  『我就會在這裡一直一直的等葛格回來。』
  『千冬歲為了葛格種下一棵櫻花樹,如果哪天葛格要到別的地方去,只要這樣子的話,就算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葛格也不會迷路了。』還沾著泥土的孩子單純地說著笑著,牽著兄長的手開心地搖晃著。
  
  年幼的孩子不懂的事情仍然太多,不知道一棵花樹的長成需要多少歲月,不知道那樣隨意拋下種植的種子是否能夠順利發芽,但是年幼的孩子仍然堅定地相信著,握著就站在他身側的男孩的手,笑著約定今天明天下個月今年明年每一年都要一直一直地在一起……
  
  
  在那之後的隔天,年幼的孩子只知道他的大姨被發現在下著雨的花園。
  被雨水染濕的白色衣服上,開著比櫻花還要更加鮮紅的花瓣。
  然後他最喜歡最喜歡的葛格離開了家,改姓了與他雪野不同的姓氏。
  探出了頭,偷偷地看見葛格跨出了家裡最角落的側門。
  他連葛格的臉都沒有看見,背對著他的身影竟是那樣地陌生。
  還來不及哭,小小的腦袋一下子轉不過來,他就這樣連一聲葛格都沒有喊出來地,看著那背影消失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
  
  
  年幼的孩子漸漸地長大,再也不是那個會拉著別人衣角,腳步踉踉蹌蹌的孩子。
  從那之後,他每年每年,只要一到櫻花盛開的季節,他就會跑到當時埋下種子的地方。
  
  一年兩年,他看著空無一物的土丘上開始長出了細小的枝枒,脆弱地像是一折就會裂開。
  三年四年,他看著兀自生長著的枝枒逐漸茁壯,看著本來瘦弱如草的樹根往地面深處蔓延。
  五年六年,那已經是一棵與他同高的樹苗。
  七年八年,他離開了家,進入了與他的兄長相同的學院就讀。
  九年十年,他考上了情報班的紅袍,再也不是那個還需要別人為自己擦淚的孩子。
  十一年,他甚至已經可以站上擁有紫袍階級的哥哥身旁,與他併肩,儘管兩人之間的視線總是交錯而過。
  十二年,學院爆發了戰爭。
  
  
  『我會在這裡等你,如果你忘了該怎麼回家。』
  『在櫻花凋謝前,我會用櫻花瓣舖出一條路,就算迷路了,你會看到,我在這裡。』
  
  
  第六年後,他不再等在當年的花樹下,傻傻地等人回家。
  
  
  坐在樹下的他呼出了一口氣。
  已經有將近七年的時間沒有回來這裡了。
  而疏於照顧的花樹卻意料之外的綻放地如此燦爛,更甚於在雪野家中,那些被精心栽培的櫻花。
  
  其實他一直都記得,兒時的記憶從來沒有一刻被他忘記過。
  他有時候也會痛恨自己這種過目不忘的記憶力,記得越深刻,當時的感受也就越傷人。在很久以前,那些哭不出來的眼淚經過了多年歲月荏苒沉澱成了最銘心刻骨的悔恨,交纏在每個午夜夢迴裡。
  
  『如果你迷路了,我就幫你舖一條路,讓你回家。』
  不是迷路而回不了家,是不想回家。
  
  曲起身子,將臉埋在膝蓋裡,這種脆弱的樣子他不想給別人甚至是自己看見。
  
  戰爭已經結束,學院獲得了勝利,死亡的人已復活、受傷的人亦逐漸痊癒,但是醫療班沒有說,該怎麼做才能把漏了一塊的心給填充。
  
  『我會在櫻花盛開的季節裡等你回家。』
  『櫻花的花期,只有十六天。』
  
  其實他真的已經累了,如果不是看到替身之術就在自己的眼前被施展,或許他現在已經學會了放棄也不一定。
  
  月已中天,櫻花正式邁向了第十六夜。
  
  他並沒有忽略掉來自身後的腳步聲。
  優雅而從容,儘管因傷重未癒的臉還有點蒼白,但不須憑藉著微弱的月光,他也能知道身後的人是誰。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裡。」勾起的笑容一如記憶裡那樣溫柔,沒有了面具的遮掩,那一雙紫色的眼睛映襯著月光更顯得明亮。
  「夏碎哥又偷跑出來了……」無奈地回過頭,與夏碎如出一轍的面容少了兒時的稚嫩,卻多了一分精明。
  「等等越見又要抓狂了……」說是這樣說,但是千冬歳也沒有立刻將人拖回醫療班的舉動,只是走近了夏碎,仔細端詳起他還有些蒼白的臉。
  「哥變瘦了……」接近抱怨的語氣,夏碎只能苦笑,他這個寶貝弟弟什麼都好,就是太過於在乎他。
  「別又跑去罵小亭,她已經很乖的把你拿來的藥材一滴不剩的準備給我了。」只差沒有跟千冬歳站在同一線上一口一口餵著他吃了。
  這句話夏碎沒有說出來。
  
  「哼、要不是醫療班那些傢伙說什麼太多人會妨礙病患養病,我才不會就這樣乖乖待在雪野家呢。」撇了撇嘴,顯然對於醫療班的態度頗有微詞,要不是同樣身為醫療班的女性友人制止住他的話,他早就動用雪野家的力量把人帶回來養病了。
  「米可蕥學妹已經很努力地掩護我躲過醫療班的眼線了呢。」天知道那些醫療班是哪來的封咒陣法,要不是有那一位鳳凰族女孩的幫忙,或許他就要變成第一個敲牆的紫袍了。完全明白自家弟弟現在心中的想法,夏碎只是微笑地帶過去。
  
  他們之間沉默了一陣子,就著微微的月光,靜靜地看著彼此。
  環顧了一眼週遭的環境,在月夜中紛飛漂散的粉色櫻花佔據了他的視覺,夏碎首先打破了沉默,輕輕地開了口。
  
  「沒想到,過了這麼久,你還會記得。」語氣裡有著濃烈地懷念,對著眼前這株開得比其他花樹更為燦爛的櫻花。
  「我、我才不記得了呢……」漲紅著臉,千冬歳似乎想要為自己辯駁。
  「我只不過是剛好來到了這裡想要賞櫻罷了才不是什麼說要等你回家呢!」可惜,他的精明在夏碎面前毫無用處。
  
  「歳知道嗎?」淺笑了一聲,貼心地忽略掉自家弟弟臉上那抹可疑的紅暈,夏碎兀自起了另一個話題。
  「這些飄落的花瓣,都是花妖對於這世界,最鄭重的感謝。」
  千冬歳點了點頭,不只是夏碎在多年前也曾對他這樣說過,在進入了守世界的現在,他亦知道這些棲息在大自然裡的精靈與妖精,會對珍惜自己的人類釋放出最美麗的善意表示道謝。
  「今夜正巧是櫻花凋謝、花妖又要準備回到原本的地方棲息的日子呢……」側過了身,正好可以對上千冬歳的視線,沒有了厚重的平光眼鏡遮蔽,黑亮的眼睛正專注地盯著自己。
  
  「知道嗎?十六夜櫻花的含義?」嘴角噙著笑意,夏碎執起了千冬歳的手,輕柔而認真。
  「唔……哥……」搖了搖頭,難得會有身為紅袍情報班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千冬歳首先在意的不是這個。
  有點難為情地想要掙脫夏碎緊緊握著的手,這突如其來的溫柔他總是沒辦法適應。儘管在他先前日夜不眠地照顧被鬼族氣息所侵蝕的夏碎時,是多渴望這樣的一份感情。
  
  順著夏碎的手捧著自己的臉,看著宛如紫色寶石一般深邃的眼睛裡映著自己的容顏。
  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碎的髮落在他臉頰旁微癢的觸感,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夏碎的氣息呼在他鼻尖時微微帶著的藥香,他閉起了眼,可以感受到夏碎碰在他唇瓣上帶著濕潤水氣的柔軟。
  他聽見了,在他的耳邊,他最愛最愛的人,跟他說的一句話。
  
  「以我藥師寺夏碎之名……」
  
  ──十六夜的櫻花,帶我所愛的人回家。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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