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臨安七年葭月,大雪封疆皚皚千里,從京郊外的雁行山往下眺望,極目所盡皆是銀裝素裏,從最盡頭處的王宮朱色琉璃瓦,到最近處的城牆,整個都城都壟上了一層厚厚白雪。

先帝得年四十三,在位十餘年,喪鐘由凌霄寺敲起,喃喃低詠的殤歌透過灰黑雲層,無止無盡一般,響遍了九重天。

王都縞素,舉國皆哀。

先帝崩,新帝登,改臨安為永昌,號魁。

魁星,北斗星之首,掌興衰之神祇。

魁帝,穆亥國新帝,身繫社稷黎民。

 

※驚鴻照影──登基

 

永昌元年臘月,新帝登基。

一道頎長的背影踢著沉穩的步伐,踩著金絲雲底鞋,慢慢地踏上了龍椅前那有數階高的青玉石梯。

冬陽裹在厚重的灰雲之後難得露臉,透過了金漆雕龍的朱色殿門,照上了那一身華麗的玄色長袍,襯著墨底,衣袍下擺繡著暗銀色的流雲紋,隨著走動的步伐,揚起了流雲翻飛的弧度。殿外的陽光穿破雲層璀璨如金,映得以金線繡在玄衣上的蒼龍栩栩如生。

龍椅上,男人的臉龐卻不似外頭明媚陽光,倒反而像是被陰影給遮去了大半,在冠冕上九行金珠的遮蔽下,看不太清表情。

朝堂大臣肅立於殿下,隔著朱漆圓柱和紫玉金磚,一列一列整齊跪於新王腳下,俯首叩地,遙遙望著高高在上的帝王。

 

先帝有九子。

其中三名皇子在還未滿月時便已夭折,餘下六子能活到成年後的也只剩四,都說先帝血脈單薄,可這存活下來的四個兒子皆非等閒之輩。

對於王位,尤以太子和長皇子之爭最烈。

穆亥國立賢不立長,誰最賢能,誰最得君意民心,誰就是下一個龍椅的主人。

太子才氣縱橫、監國有方;而長皇子則是驍勇善戰,頗得軍心。二人皆不是泛泛之輩,理所當然對於大殿上那把實金盤龍的椅子野心勃勃。

依附其二子的大臣黨羽理所當然是盤根錯節,而其餘皇子亦是各自有各自的勢力,說不上是誰風頭最亮,反而是彼此制衡。

皇子之間儘管競爭,卻從無對立。

太子曾在長皇子出征時為他斟上一碗祝捷酒,而長皇子同樣也會在凱旋歸來時將敵國將領的配劍獻給太子,除卻對於權力的競爭,帝王家內難得一見如此的兄弟人倫。

國史載著,那是一段百姓安居樂業,萬物欣欣向榮的歲月。

高呼萬歲。

宮內總管尖聲對著文武百官朗誦著登基詔書,聲音傳出之後一陣一陣地迴盪在威嚴的宮殿之上,迎著清晨薄霧,卻也給人萌生出一股不真實的錯覺。

龍椅上的男人依舊是看不出喜怒,戴在頭上的龍冕墜著九行金珠,搖搖晃晃地垂在他的鼻尖,遮去了一張喜怒難辨的臉。

本就不甚清晰的視線隨著垂墜的琉璃金珠跟著一同晃蕩,變得更為模糊,他淡然地掃過一地群臣才緩緩開口:「眾卿平身。」

依舊是不慍不火的語調。

最後緩緩地轉動著一雙看不太清晰的眼,從群臣身上,轉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個人就站在自己龍椅前方的台階下,文武百官之上,微低著頭,不著官服反而穿著一襲突兀的靛青色長袍,雙手虛攏在袖中,打躬作揖的模樣。

帝王在這個人身上,眼光來來回回地打量了許久。

這個,一手將他推上王座的男人。

國史紀載,自穆亥國開國以來,權力一直都握於君王之手,不假於他人。君王之下為左相右相,再之下更細分為六部,共同支撐著這一個國家。

直到先帝即位後。

記得有一年中秋,該是日正當中的時刻卻猛然變得昏暗,一整片天空如同浸上了漆黑的墨,剎那白日無光,似乎是黑夜突然降臨。

人心惶惶,因這詭譎異象,而此後先帝染疾,沉痾不起,太醫院束手無策,舉國憂。

正當百官愁眉不展之際,卻從民間來了一位術士,最擅占星巫醫卜卦。言受蝕禍影響,而東方帝星位不正,隱隱有月陰沖陽之勢,故君主抱恙,纏綿病榻。

遂術士自薦進宮,願為帝王盡一己棉薄之力。

當夜,便在皇帝寢宮之外擺起了神壇,祭起了祈神伏魔的桃木劍,而本該無風的夜晚卻突然狂風大作,獵獵風聲裡夾著術士低低唱頌的咒文,似是從遙遠的西方國度緩緩吟朗的梵歌。

次日清晨,久病不起的帝王重新踏上了重潤殿的王座。

帝王大喜,賜術士國師一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重金大興朱雀台,命國師負責觀星趨吉避凶,每日寅時與未時皆須召國師進殿聽取卦文,迷信非常。

從此,穆亥國上自王孫貴胄,下至黎民百姓,無不沉迷於占星卜卦中,事事都須以銅錢龜甲,占卜吉凶。

昔日術士成了一品官員,權力一時無兩。

在那之後,穆亥國也曾經,有過一段國運昌隆的日子。

四海昇平。

總管太監手上捧著的那一卷明黃色詔書依舊念著,殿前文武百官依舊是頭也不抬地跪在硬梆梆的青玉磚上,念誦出的話語在嚴冬的早晨,成了白色的冷霧,像是一場夢一樣矇矓不清。

而男人只是端正著身子,動也不動地聽著那冗長枯燥的內容,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

──承天恩賜,眾神福佑,穆亥齊氏,受天明命,肇造弘基,神功聖武,遺厥子孫,迨我皇考,顯謨遺略,深恩厚澤,用乾戈而討逆,本仁義而納降,所以遐邇向化,丕業日隆,臣子方作萬年之頌,宮車乃有一朝之虞,肆予衝人,正在弱齡,詎意宗盟及諸大臣,咸謂神器,不可以久虛,宗祧不可以乏主,於皇子之中,合辭推朕,勉循輿情,於本年元月,即皇帝位於重潤殿。於戲,惟予小子,蒞茲重任,所賴伯叔宗親大小臣工,同心協力,輔孤不逮。──

死板的聲調念著這一卷不知是何人所寫的登基詔書,年輕的皇帝只有種荒謬之感。如同唱著一齣不明所以的戲,儘管戲本無錯,卻是台上戲子各個都擺錯了位置,演著一場荒唐的戲碼。

他想起了他關係淺薄的皇兄們,縱然從未接觸過,可在旁人的口中聽來,皆是人中龍鳳,隨便挑出一個人出來坐上這個崇高的位置,都不會顯得突兀如斯。

唯獨他,即將登基的皇帝,先帝最小的皇子。

新帝母妃從懷有身孕進而入宮之後,便被封為夫人,然此後不曾晉升,故位階不高。

饒是懷有龍種,可終歸不過只是做宮中雜役時曾與先帝春風一度,先帝圖著一時新鮮,敷衍地給了一個低位和一個偏遠的小院,而後就忘記了後宮中還有這樣一位女子。

甚至忘記了在隆冬大雪時,這樣一個平凡無奇的女子誕下了他最小的兒子。

宮女原屬賤籍,這樣一個於宮中做苦役的女子本就人微言輕,更遑論母家勢力,還因為多年勞做,生下皇子後又缺乏照顧和調養,早在新帝幼時就已撒手人寰。

一個人獨自在母妃生前居住的海棠閣,清冷孤寂的宮苑比冷宮還要乏人問津,就連平日用度也時常被有意無意地忽略。

母憑子貴、子也憑母貴。

可這位夫人等不到她的兒子帶給她榮華,小皇子也從未從母親那邊得到些許富貴。

時間就這樣模模糊糊地過去。

登基大典在目前掌權的國師與殿內總管聯手之下,男人渾然未覺有一絲成為皇帝的喜悅,只是按照著既定的規矩,走完這枯燥的儀式。

「陛下,登基大典已過,從今往後,您就是真正無人之下的一國之君了。」朝臣已散去,偌大的宮殿中只餘下國師和甫登基為王的男人相對。

一在王位上,一在龍椅下,手上才是真正握有實權的男人將雙手攏在寬大的袖袍中,朝著君王行了一個禮。

「難為愛卿了。」他收斂了嘴角泛著冰冷弧度的笑意,轉成了一個和煦的笑容,「不過,這國事嘛,寡人從未接觸過,也從來就煩透這些東西,依愛卿之能,想必可以處理的穩穩當當?」

「臣不敢。」依舊是低垂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沒有什麼好不敢的,你跟在父皇身側多年,想必治國之策也懂得許多。」將身子微往前傾,一副慵懶而不願多事的語氣從象徵帝王威嚴的龍椅上緩緩傳來,帶著無所謂的態度,不將視線聚集在任何一處。

「陛下謬讚了。」在帝王前維持著不卑不亢的態度,也不知在袖袍的遮掩下,露出的會是怎麼樣的表情。

「那不如,從今往後,這些繁瑣的事情就交由你來處理吧。」單手支著臉頰,甚至是不顧儀態地打了個呵欠,男人顯然興致缺缺。

「陛下、這……」總算是將一直遮著臉龐的雙手放了下來,年老的男人有點惶恐,膽顫心驚地看著君王。

男人心底冷笑了聲。

「寡人說交給你,就是交給你,怎麼,愛卿方才不是說從今往後寡人就是無人之下的國君了麼?難道你這是要抗旨?」總算將視線定在殿前男人身上,儘管是模糊一片,卻比方才那樣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語氣還要多了點真實。

「臣不敢。」

「那好,待會就頒旨下去,從今往後愛卿就幫著寡人多擔待一些吧。」

周遭空氣似乎變得更為滯重,最後是國師緩緩抬起了頭,露出了一雙衰老枯朽,眸光已然混濁的眼睛,然後才低低應了一聲。

「臣,領旨。」

永昌元年,新帝登基,將權柄全權交付給先帝重用的國師,儘管早朝依舊,龍椅上仍是皇帝端著一張喜怒不變的臉,上奏的摺子卻全數被送到了國師處,交由國師批閱。帝王除早朝之外,終日閉門於寢宮不出,傳聞是帝王在裡頭豢養了一群貌美的姬妾孌童,日日歌舞玩樂不問國事。

永昌二年,帝王不顧朝政,國師獨攬大權,皇權不再,朝中大臣雖有擁護皇帝一派,卻是漸漸勢單力薄,進而轉為國師一派。不知朝廷風雲暗湧的百姓平民只知他們有個尸位素餐的君王,還有一個越權的國師。

永昌三年,穆亥國氣候劇變,春雨三月未落,不見五月梅雨,大旱。除王都重光之外,其餘城郡已經有半餘年不曾下過哪怕一絲絲的雨,卻是只有王都盡享潤澤。秋季時該是金黃一片的沃野如今成了龜裂的大地,餓殍千里,民怨四起哀聲載道,從穆亥國傳到了邊陲之地,

說書人的梆響遠離了富庶的王都,話本裡寫滿的是字字血淚,都說帝王不仁、蒼天終降大禍於人世;朝臣不忠、欲要傾覆國家另找良君。

泱泱大國國土的另一端揭起了戰火的旌旗,而這些在王都過著安逸生活的人們,則在上元的滿月之夜,點燃了喜慶絢爛的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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