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驚夢──宮變

 

穆亥國終於是吹響了戰爭的號角。

旱象消除過後緊接著又是黃河潰堤,澇災頻傳,甚至在偏遠的山區傳來了山壁崩塌的消息,更是因為連年穀物收成不佳,導致了蝗災。

王城外,百姓的哀嚎與求救的聲浪不絕於耳,一聲一聲撕心裂肺,卻是終究都被淹沒在王都那一道厚重的城牆外。

掙扎得不到回應,哭嚎與哀求都微弱地比不過皇宮內那靡靡的絲竹樂音。

於是他們棄下了在這個貧瘠的年代中已無用武之地的鋤頭犁耙,將昔日做為謀生用途的那些農具重新燒鑄。

烈火焚燒之下,那些農具成了一把又一把鋒利的兵器。

從前收割著飽滿稻穀的鐮刀如今斬下的是昏庸城主的頭顱、往日熬煮著飯食的鐵鍋如今飲著滾燙的血液。

不顧生死,百姓們轉而將兵刃扛在了身上,背後是曾經豐饒如今卻已被死亡占據的故鄉,他們扛起了兵刀,一如他們曾經扛在身上的重責。

只為了換取一個讓他們能夠繼續生存下去的年代。

烽火從最北方的城池一路向南,鐵蹄踩在土黃色龜裂的大地上,硝煙直指王都。

曾經滿心歡喜迎接著新王登基的百姓如今將王旗踩在腳下,帶著不甘與憤怒,還有拋開一切的絕望,將所有殺意都灌注在了皇帝之上。

最後阻擋了這群暴亂民眾的卻是另外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縱橫成陣列的兵士們身著玄黑軟甲,肩上覆著銀甲宛若龍麟,手握長槍,腳踩戰靴,頭盔與身下戎裝在萬里朝陽照耀下,泛著一層冰冷鐵色。

為首的男人勒緊馬韁,微微瞇起了眼,眸光比起身上鎧甲還要寒上幾分,鷹隼似的銳利目光遙遙望向天與地的交接線。

他揚手,身後唰唰幾聲,響起了如破風般的銳利聲音,是高舉起軍旗,狂風吹動旗面時所帶起的獵獵風響。

迎風飄揚的是一個墨色淋漓的張字。

是昔日的張家軍,長年駐守於大漠的守城君,穆亥國曾經最為驕傲的軍隊,如今卻是在這個國家內擂起了戰鼓,馬蹄聲振振,朝向了遠在皇城的君王。

「出發。」

 

金風漸盛,花香逐敗。

遠在王都,浸淫於安逸之下的城池,如今卻依舊是夜色如水,涼風習習,甚至還能嗅到幾縷從湖心傳來的荷葉清香,一派安詳和平。

月已過中天,王都被寧靜所籠罩,自然而然地也降在了這一塊清幽的宅邸中。

銀光透過沒有關起的木窗投映至冰涼的地面上,遮蔽了月色清輝,卻在木質地板上清晰地勾勒出一個高大的影子。

悄無聲息。

驚得本來半躺在床榻上還捧著一卷書正昏昏欲睡的人砰地一聲滾了下床,還差點掀翻床頭旁一盞明明滅滅的黃梨木燭臺。

來不及遮掩自己的失態,甚至來不及整理自己因為用力過猛而衣襟大敞的月牙色內袍,他只是顫抖地伸出食指,然後顫抖地開了口。

「操!張張張張張張起─────」差點就要對著那個大半夜跳窗而入的不速之客大罵出聲,等到話說出口後才恍然警覺地又用手掌摀住了自己的嘴,瞪大了雙眼似是凝神傾聽房外的動靜,就怕驚醒了深夜熟睡的人。

片刻後,粗喘了幾口大氣,他才卸下了戒備,接著又開始瞪著眼前的人。

「張起靈你怎麼會在這裡!」湊近了男人,吳邪壓著嗓子,用著宛如氣音一般的音量,儘管微弱卻不容忽略的氣勢,咄咄逼人地質問著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張起靈。

而不等張起靈回答,吳邪又是猛然一驚,「不對……你不是說十五回程嗎?現在也還沒過初七呢!」

「軍隊紮營在五十里外。」

沒有與熟人闊別之後再次重逢的激動,也不理吳邪連珠炮串似的問題,張起靈一如以往地僵著一張臉,用冷漠到宛如大漠冰渣子似地語調淡淡開口:「我偷跑回來的。」

然後說出了與吳邪的問題絲毫沒有關聯的回答出來。

「你、」吳邪聽得如雲裡霧裡,才剛說出了一個字,又立刻被打斷。

「這事你不能摻和進去。」

「我說你到底怎麼回事啊信上說十五回來你現在初七不到就回來了你這不是……」吳邪這廂還在那邊乍乍呼呼,一雙眼睛鼓溜溜地盯著張起靈眨也不眨,好一半會才回過了神,意識到剛剛眼前這個男人似乎是說了什麼話。

他有點狐疑地又問了一次:「你剛說什麼?」

「這事,你別瞎摻和。」張起靈放緩了語速,又重複了一次,還加上了一句話:「別淌這渾水。」

張起靈不理眼前這驚驚乍乍,擺明有一大堆問題想要問的人,只是一言不發,從懷中掏出一捲皺摺得不成樣子的破舊紙張,丟到了吳邪桌上。

「這啥……?」滿腹好奇地攤開了紙張,也顧不得再去多說些什麼,只是本能般順從地就著張起靈的動作研究起來。

要從這張破爛的紙張上看出曾經書寫其上的筆跡有點困難,吳邪瞇起了眼,仔細地端詳著。

越看越覺得眼熟。

最後吳邪瞪大了雙眼,「你、你……你怎麼會有這個!?」他看了看攤在桌上的破爛紙張,又看了看張起靈,對方剛剛拿出來的分明就是幾天前吳二白和吳三省交給他,害他幾夜不能成眠的東西。

甚至連紙張上的筆跡都如出一轍。

好不容易以為今晚能夠休息一下,卻被突然驚起的吳邪猛一擊掌,恍然大悟。

「你、呃……你是為了這個才回來的?」

搔了搔頭,查覺到對方回來的動機之後,吳邪似乎是感覺有點難以啟齒,難得結巴了起來。

張起靈仍是不發一言,不過卻在聽到了吳邪的問話後,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沉默。

那個淡漠而寡言的男人從來就不是個急性子,看著吳邪一臉慌亂的樣子也像是早就習以為常,此刻也只是沉著一張臉隻字不言,靜靜地等著吳邪平心靜氣。

張起靈逕自走到了桌旁的木椅上坐下,看似閉目養神,實則卻是在等著吳邪冷靜之後組織好言詞,再與自己進行溝通。

壓下了想要重重嘆一口氣的衝動。

吳邪如今才總算是仔細看著眼前多年不見的男人,仍然如他印象中的寡言少語,連表情也都是一如既往地僵著,讓人讀不懂那一雙漆黑如墨的瞳孔中,究竟是轉著什麼樣的思考和情緒。

腦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又一個的問題,關於張起靈突然回城的原因、關於張起靈冒著風險也要大半夜先來找自己的原因、關於張起靈手上那一張他也同樣熟悉的信件內容、關於這幾日下來發生的所有他認為匪夷所思的事情。

心亂如麻,本來會因張起靈的突如其來讓局勢變得更加詭譎複雜而不可知。可是卻在這個時候,原先還令吳邪焦頭爛額的事情卻以一種奇異的方式,漸漸地沉澱了下來。

那樣的不可思議,可吳邪卻似乎是漸漸地明白了。

自從那一日,與吳二白和吳三省的密談之後,吳邪沒有一天能夠睡得安穩。

翻來覆去地想著那一張紙上頭寫滿的,關於造反的計謀。計畫周詳之至,絕非是能在新王登基的短短三年內就能夠想出的連環計。

張家。

不怪他多疑,吳二白曾經提過,張家也牽扯在裡頭,只是任憑吳邪想破頭也想不出,眼前這個看似與一切功名利祿搭不上邊的人,也會參與到這一場宮鬥中。

定下心神,看著坐在一旁如同老僧入定的張起靈,吳邪不自覺地想到了很久以前,關於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那時他們都還小。

吳邪與張起靈,認識在很多年前,解家被滅門之後。

那時他還不過是個總角小兒,對於生死之事仍是懵懂,只是在大人的嘴裡輾轉聽見的消息是,那個長的漂亮的解家小女娃,再也不會過來家裡找自己玩了。

這些大人的事情他不懂,卻是那幾天裡,家裡沉重的氣氛讓他也不敢偷偷溜出家門玩耍。

那時的吳邪想得很單純,既然那個被他叫做小花的小女娃兒沒辦法來這裡,那就自己去找她玩不就好了?

吳邪心裡頭暗想著。

想著幾天,終歸還是沒能逮著機會跑出家門,去解家那個風光漂亮的大宅子裡頭瞧瞧,連想要偷偷翻個牆,也老是會被潘子給拎著後頸又乖乖地回到家中。

而也就是那個時候,吳邪第一次看見了張起靈。

那個時候,他還很小,對於解家被滅門一事尚還懵懵懂懂,更遑論是對一向低調的張家,甚至壓根不知道這些人是什麼來頭,對於張家的事跡從未曾聽聞過。

吳邪只知道在那個漂亮的小女娃兒不見之後,另一個孩子來到了張家。

那時的張起靈還是個不比吳邪大多少的孩子,只是一張總是面無表情的臉,還有寡言少語的個性,都像是經過無數歷練後才顯出的內斂性格,硬生生地給人一種這個孩子像是已經活了大把歲數的錯覺。

與多言聒噪的吳邪自是不可相提並論。

那時的張家族長,還是張啟山。

吳老狗儘管年邁卻也還不到昏聵的地步,還是吳家掌權的人、還管得動吳家的產業,自然也能夠與張啟山侃侃而談。

張起靈就是跟著張啟山過來的。

從那時開始,關於張家的事情才從其他下人的嘴裡,傳到了吳邪的耳中。

他們說,張家世代為將,傳到如今這一代已經數不清到底傳到了第幾代。

期間,經歷過了無數朝代的更迭,儘管王都上的旗幟也換過了無數姓氏,唯獨張家,依舊是屹立不搖守著這一方國土,不屈不撓。

印象僅只於此。

對於第一次見面的緣由,吳邪已經有點想不清了。

卻是在之後,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都與張起靈牽扯到了一塊兒。

多到,他不再心心念念地想要溜出家門只為遠遠看解家一眼;多到,那個面容精緻宛如從貼畫中走下來的小女孩也逐漸消失在他的腦海中。

小孩子總是易熟,卻也易忘。

對張起靈漸漸熟悉、然後漸漸忘掉了連名字都變得模糊的小女娃,是一件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情。

張起靈跟著張啟山,在吳家待了好長一段時間,久到曾經最不耐煩練字的吳邪已經寫得一手瘦金體好字,也不見張起靈說要離開。

很多時候都是吳邪和張起靈形影不離,一來一往之間,哪怕張起靈依舊沉悶如死水,也耐不住吳邪軟磨硬泡的功夫。

理所當然地也就漸漸淡去了對解家小姑娘探究的心思。

直到多年未見,再次相逢的此刻,吳邪終於想起的是幾天前,吳二白和吳三省告訴自己的事情。

毫不意外地,看著應該還遠在大漠,卻已經跑到了自己眼前的人,吳邪立刻就將張起靈與所有的事情都串在了一塊兒。

張家、吳家,還有數十年不曾被家人提起的解家。

造反、謀逆,那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不知為何,只要想到還有一個張起靈也知情,吳邪突然放寬了心。

「小哥,那個消息,你也收到了吧?」清了清喉嚨,將自己從過往的記憶中給拉出來,回過了心神看著這個突然出現在他面前的男人,吳邪開了口。

張起靈聽見問話後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吳邪一貫地將他的沉默當成默認。

「宮中傳來的,我現在才知道……」略頓了一下,他笑得有點苦澀,「原來,你們從很早以前就開始在籌畫這件事情了。」

自己原來才是被所有人給蒙在鼓裡的一個。

可偏偏卻是一個什麼都不明白的人,要去擔起這一份重責。

吳邪想起了流傳在世間,關於張家的一句話。

他們說張家,守國不守王;不管歷史幾度更迭,唯有張家一門是佇立在這一片大地中無可抹去的存在。

明明有著旁人難以想像的力量,卻又甘為人臣,無論多少王朝興衰,仍然沉默地維持著挺拔的身影,守在輝煌的王座之後,成了一道最隱蔽的影子。

他與張起靈已多年不見,可彼此之間卻像是未曾生疏過一般。

宛如那一天他接到了由張起靈傳來的信件,儘管潔白的紙帛上只書了一句潦草而簡短的話,可就是那樣一句短短的『等我回來。』像是一條絲繩,在歲月的汪洋中破浪,尋找著曾經共有過的點點滴滴,串起了這多年未見的情感和思緒,強悍而霸道,不容許吳邪有絲毫的逃避。

如同眼前的這個男人,一雙淡漠的眉眼,卻挾帶著鋪天蓋地的洶湧回憶,回到吳邪的面前。

要他想起那些已經快要忘卻的過去。

吳邪突然不知道繼續下去還能說什麼。

在這個像是什麼都知道的男人面前,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話語和表情,面對張起靈。

張起靈看著沉默下來的吳邪,從懷中又掏出了一張紙,交給吳邪。

「這個。」

「這是什麼?」其實很害怕張起靈又拿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東西出來,吳邪瞅了一眼對方,想從張起靈臉上的情緒判斷些什麼。

想當然爾的是徒勞無功。

他只好將注意力移到了另一張明顯乾淨許多的紙張上。

「有人要我轉交給你的東西。」

「你看過了?」

張起靈點了點頭。

「是什麼?」吳邪想不出自己跟張起靈之間還認識什麼其他人,甚至會透過張起靈來跟自己傳遞訊息。

下意識地就問了對方這是什麼,沒想到換來的卻是對方的搖頭。

「你不知道?」這下換吳邪錯愕了,連忙攤開紙張之後發現確是一張地圖。

很是熟悉。

地圖下方還寫著一小行字,判斷該是日期與時間。

「他說,你看了就會懂。」

聞言,吳邪低下了頭,開始細細研究起手上那一張染上了黃斑,甚至有些地方墨線還被暈開的圖畫。

地圖上,畫的是一處庭園。

中規中矩地,是個尋常可見、無甚特殊的宅邸構造,吳邪皺著眉,想著不過就是一處尋常可見的宅邸,就算規格比普通人家還要大上幾分,可也不到特別的地步,想不出有任何原因,可以值得張起靈如此慎重的對待。

滿懷疑惑地看著。

只見本來一張還顯得平靜頂多就是略帶點不解表情的吳邪越看臉色越沉,越看越覺得心驚,直到他將所有心神都轉為看向地圖底端的那一行小字。

突然間,他發出了一聲驚叫。

而張起靈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

發現了自己失態的吳邪很快地就鎮靜了下來,像是將這幾天所有發生的、所有令他措手不及的,全部都有了一個解答。

他閉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氣,再次睜開眼時,恍如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眼神堅定。

張起靈看著這樣的吳邪,一瞬間竟覺得對方有些陌生。

「你千里迢迢趕回來想必很累了,現在出去的話會驚動到其他人,先在我房裡歇一晚,明天再說。」

難得強硬的態度,對著張起靈。

甚至不給對方一點反駁的機會,吳邪直接壓下了張起靈正欲站起的身子,「明天,明天我把事情都跟你說清楚,好嗎?」

清澈如水的瞳孔眨也不眨地望進張起靈那一雙黑瞳中,帶著不容反抗的決絕,就這樣對峙良久,直到吳邪感覺手下那一直僵硬著的肩膀放鬆下來。

是張起靈退了一步,而吳邪也鬆了口氣。

兩人就這樣對坐著,本來還覺得睏乏的吳邪如今是睡意全無,又不好拋下張起靈兀自上床,只能直勾勾地看著對方。

而張起靈本就不是多話的性格,吳邪不開口他自然不會主動與對方談起話題。

空氣有點潮濕,帶著一點沙土的氣味,並不好聞,屋外還隱隱傳來幾聲悶雷,卻是半天不見雨水。

誰都沒有去點起角落的燭火,只是就著稀疏月光,一夜無話。

 

昨夜張起靈來到吳宅時已過三更。

按照往日通常不到日上三竿是不會起床的吳邪今日卻在天亮時分,連位於偏房的王盟都沒有驚動,他逕自走出了自己的小院落。

當然也帶了張起靈。

「我帶你去個地方。」昨夜幾乎沒有好好歇息的吳邪在屋內灑入第一道日光時,便迫不及待地推著靠在椅子上休憩的張起靈,要他清醒。

對著那一雙微微透露著不滿與疑惑的眼睛,吳邪嘆了口氣,「我不瞞你,你也必須要幫我才行。」

昨天吳邪在看到張起靈帶來的那張地圖後,就一直呈現著一種詭異的狀態。

如今他拉著張起靈的手,不帶隨從也不坐馬車,反而直接牽了馬,就直接揚長而去。

張起靈記得,這是昨夜交給吳邪的那張地圖上,所繪製的路線圖。

一路快馬揚鞭,從王都附近,半掩在青山下城郊的吳家古宅,來到了另一處規格絲毫不落在吳家之後的大宅子前。

卻是淒涼的與吳宅有了明顯反差。

本該鮮豔的朱紅色門扉早已經剝落了紅漆,門口立著的兩隻石獅子一隻腿腳去了半截、另一隻則是整個半身都不見,只餘剩下的白色石塊可以勉強辨識出這在多年以前,也曾經是個威風凜凜的雕刻。

吳邪走了向前,跨上了落滿梧桐葉的石階。

掉漆的朱門上,刻成獅子模樣的門環早已鏽上了銅綠,一握上便是沾了滿手鐵鏽痕跡,還散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吳邪卻連眉也不皺一個。

「小時候,我常來這裡。」熟門熟路地穿過天井,繞過迴廊,最後來到了大宅後院的一處小亭子前。

吳邪幾步踏過了台階走到亭子裡。

伸手略略拍開鋪滿石椅的枯黃落葉,也不顧厚厚的灰塵會弄髒衣服,他直接就坐了下來。

「那是解家還沒失勢的時候。」雙眼望過涼亭前已經乾涸的小湖泊,曾經盛開的荷塘如今連枯葉也不見一片,只有黃褐色的泥土覆蓋在這一處坑上,風過處帶來一陣悲涼。

吳邪閉上眼,任憑捲著蕭瑟秋意的風吹上自己的臉。

「你也猜到了吧。」一邊感受著涼意一邊開口,「那張地圖,是解家的地圖。」

張起靈靠在柱子旁沒有答話,而吳邪自顧自地繼續說著。

「我還在想,前幾天二叔三叔跟我提到的解家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都說解家被滅門,一個活口也不留,怎麼還會把他們也給扯進來。」

吳邪的聲音漸緩漸沉,視線仍然定在那一方乾枯的荷塘上。

「直到我看見那張地圖。」

張起靈依舊是隻字不言,環著雙臂靠在柱子旁看著吳邪說著話。

「張起靈,你知道是誰將那張地圖給你的嗎?」

吳邪睜開了眼,剎那間,不知道是不是張起靈的錯覺,恍惚竟看到了吳邪的眼裡閃過幾絲水氣。

「……一個女人。」

張起靈回想起當日的情形,是一個身著布衣,容貌普通,混在人群中眨眼便會隱匿不見的尋常婦女。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攔住了自己的去路,儘管只有短短一瞬,也足以聽清女人所說的話語。

她說,把這個東西交給吳邪,他會知道的。

隨後,速度快得連張起靈也沒看清,一轉眼便消失在大街上。

聽見了張起靈重述了一次當日的情景,吳邪吃吃地笑了,也不理張起靈的回話,一個挺身,從沾滿塵灰的石椅上站了起來,走出了涼亭,又往更深處的地方前去。

宅子很大,吳邪卻不用看地圖也能走到他想去的地方,看得出的確是對這個宅邸非常熟悉。

儘管一路走來,皆是梁柱傾頹簷角崩裂等蕭索風景,仍是可以從細節處看出在多年前這個宅邸的恢弘富麗,如翬斯飛。

又拐過了幾個迴廊,穿過了雜亂而久無人整理的花牆下,撲鼻而來的是帶點腐爛氣息的腥甜,如野花雜草衰敗過後的氣味。

一腳才剛踏進堆滿了枯黃葉片的庭園中,吳邪和張起靈就見到了一個人影。

站在了一棵死氣沉沉的枯樹下,彷彿在等待著什麼人一般,安靜而堅持。

人影偏瘦,卻披著過大的黑色斗篷,將全身上下都死死地裹住,只露出一雙灰濛濛的眼睛,混濁的眼神似是眼盲,可挪身移步之間卻又穩穩當當,看不出任何一絲破綻。

隔著數十來步的距離,帶著打量的意味,掃了吳邪與張起靈一眼。

而還不等吳邪開口,那個人就先出了聲。

「你就是張起靈?」低沉喑啞的聲音,嗓音略顯尖銳,加上瘦弱的身形,著實辨不出男女。那個人往前走了幾步,越過吳邪,直接來到張起靈的面前。

毫無預警地,那人揚起了手,「我不相信你。」

「喂你──」還來不及說出更多的話,一陣凌厲的破空聲瞬間來至張起靈的眼前,緊接著才是吳邪拔高的怒罵聲。

那是兩根吋長的銀針,正抵在張起靈的眼窩處,只要再更靠近一點,張起靈的雙眼立刻就會失明。

不管猶在驚懼中的吳邪,黑衣人發出了難聽的笑聲。

張起靈仍是動也不動地,黑色的眼睛像是古井深冰,透不出任何畏縮害怕的情緒,甚至眼瞳中都還倒映著那兩根吋長的銀針,彷彿那不是可以置他於死地的兇器,而只是一個稀鬆平常的縫衣針。

一隻手則已經不動聲色地按在了腰側黑刀上,隨時可以拔鞘而出。

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像是什麼都還沒發生,實則是已全部結束。

黑衣人縮回了手,退開了幾步。

「膽量不錯。」熟練地將銀針收回袖中,笑了幾聲。

「雖然我仍然不信你,可是我卻相信吳邪。」

「你到底是……」吳邪這下也動氣了,只是看著明明方才受到脅迫的張起靈還不動聲色,自己也不好發作什麼,卻是眼前這人太得寸進尺,他只能夠挺身而出。

想都沒想過為什麼自己突然地跑來解家舊宅,怎麼會冒出了一個認識自己的刺客?

只是不等吳邪組織好腦中想說的話,黑衣人快吳邪一步開了口。

「皇帝已經死了,是我下的手。」一說出口便是晴天霹靂,震的吳邪瞪直了眼,不知該如何接話。

不理吳邪的反應,只見黑衣人猛地掀開了罩在臉上的布料,在早晨逐漸明朗的陽光下,露出了面容。

吳邪大驚。

「你……」語調有點顫抖,看著眼前的人,一張佈滿皺紋、垂垂老矣的臉龐,一隻睜不開的眼睛上橫過一條猙獰的疤,吳邪吞了口口水,卻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那個人沒有理會吳邪驚懼的表情,仍是開了口,字字句句,鏗鏘有力。

「吳邪,你還要繼續無邪嗎?」

吳邪一愕,張著口,思緒還停留在方才幾幕驚險的畫面上,好一半會都僵著身子,也出不了聲。

黑衣人也不著急,依舊是站在距離吳邪有數步之遙的地方,等著吳邪的下一個動作。

良久,吳邪動了動唇,找回了說話與行動的能力,才對身後的張起靈低聲開口:「小哥,不好意思,我得和這個人說下話。」

黑衣人將僅剩的一隻眼球瞪向張起靈,還以為對方會固執地不願離開,卻是出乎意料的,張起靈只是點點頭,隨後就走到了遠離這個亭子的地方坐下,仰頭望天。

吳邪舒了一口氣。

「說吧,要做什麼。」幾個吐納之後總算是能將混亂的思緒給釐清,吳邪自然清楚知道自己今日前來這個地方,定不會是無功而返。

只是不知道原來接應的人是如此模樣,且如此有效率。

黑衣人露齒而笑,像是對吳邪的反應很是滿意。

剎那之間,吳邪竟覺得那個笑意很是熟悉,甚至對這個人生不起任何敵意,反而是鬆下心防,有種想讓人親近的錯覺。

「我很高興。」還是那樣略顯尖細、雌雄莫辨的聲音,可不知為何,吳邪卻從這樣的聲調中聽出了幾縷親切。

「那張地圖,我好不容易才交到了張起靈手中。」混濁的眼神中閃過了光彩,醜陋而長滿皺紋的臉龐咧出了一個笑意,帶著明顯的高興。

「我不能親自給你,風險太大,你跟我都會出事。」

「我很高興。」那個人又重複了一次,「你還記得這個地方,還願意過來。」一反方才渾身散著冰冷殺意的模樣,黑衣人對著吳邪顯然熱絡許多。

吳邪在腦中搜索了許久關於眼前這個人的印象,終究是徒勞無功。

「……我能不過來嗎?」說出口的話語有點無力,眼前的人縱然給吳邪一種奇特的親切感,卻仍然無法讓吳邪卸下心防。

不輕不重的一句話,黑衣人卻像是聽見了什麼有趣的內容一般笑了出聲。

「能。」

「但我信你,信你一定會來。」

猜不透黑衣人的想法,但憑著直覺,吳邪知道眼前這個人不會害他,想起從吳二白、吳三省,還有張起靈口中聽見的片段,皆是籠統而模糊。

他竟寧願選擇聽眼前的人開口說出的內容,不管是不是初次見面,吳邪毫無理由地相信著這個人。

「他們都說這是我欠的,是真的嗎?」不加思索地衝動問著對方,將這幾日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竹筒倒豆一般問得清楚。

吳邪問出口後也覺得訝異,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如此草率,可卻又覺得理所當然。

這樣的信任與對張起靈的信任不同。

對於張起靈,是一種對於強者的依賴,可對於眼前這個人,則是打從骨子裡的信任,無依無憑,卻堅定得不容半分懷疑。

似乎有點訝於吳邪開口的問題,但黑衣人還是耐著性子回答著。

「不是你欠的,卻是你一定要做的。」他的話說得玄乎,吳邪轉著腦袋也不懂對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為什麼……?」這句話吳邪問了很多次,問過吳二白、問過吳三省,甚至是張起靈,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給他一個讓他心服口服的回答。

吳邪覺得只有眼前這個人能夠告訴他。

「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你信不信天命?」突然地,黑衣人說了一句話,如天外飛來一筆,風馬牛不相及。

吳邪一下回不過神,可也還是乖乖地點了點頭。

「不全信,但也是信的。」

「青龍現世,麒麟在側,你可知這句話的意思?」吳邪搖了搖頭,最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般,緩緩地點了點頭。

黑衣人笑了。

「不是吳三省、也不是吳二白,儘管他們能力卓越,終究也不是能上大位的料。」

「你知道為什麼嗎?」

吳邪搖了搖頭,誠實以對。

他從頭到尾都是被蒙在鼓底的人,要不是前幾日突然被自家二叔、三叔叫過去密談,現在的他想必還是個不問世事的公子哥兒。

料到了吳邪的反應,黑衣人笑了聲,不帶一絲惡意,反而是戲謔的成分占了許多。

「是這個位置選了你啊,吳邪。」微瞇起眼睛,看著吳邪的表情還是傻愣愣地,也不急著等他反應,黑衣人繼續開口。

「你告訴我,事成之後,你最想要什麼?」

「我說了,你就能給我?」皺起眉,還在思索上一個問題的吳邪猛地又被問了一句,一時半刻找不到恰當的回答。

「連這個天下都可以給了,我還有什麼給不起?」黑衣人又笑了,面對著吳邪像是面對著一個還不經事的孩童一般,宛如他是個長者,而吳邪不過是個討糖吃的孩子。

「我連我要什麼……」都不知道了。

後半段還未出聲,黑衣人已打斷了他。

「我知道你要什麼。」

「你知道?」

只見眼前的人努努嘴,指著張起靈的方向,瞇起了只剩單邊的眼睛。

「你要的東西,正是你成為王的關鍵。」

聽這些話說得越來越玄,吳邪的眉也越皺越緊,一下子問不到自己想要問的重點,卻不甘像個無知小兒一般地又傻傻地任人戲弄。

他盯著眼前看似陌生,卻又像無比熟悉的人問著另一個問題。

「你是解家人?」瞇著眼,仔細觀察著眼前的人,想著從吳二白那處聽來的情報,卻不敢肯定到底有哪些人參與其中。

「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那你……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吳邪嚥下了這句話沒有說出口。

「我不能用本來的面貌跟你見面。」準確地說出吳邪心中所想,那人無所謂地聳聳肩,而吳邪也識趣地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黑衣人清了清喉嚨,接著開口。

「可這些話,卻是真真切切,我想對你說得話。」

「你不記得我也好。」他頓了頓,一瞬間,那張蒼老的臉上像是閃過了幾縷悵惘,而不過轉瞬,又恢復成了本來的表情。

「可是我是知道你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好好活著……」

「然後,幫幫另一個,與你同樣感到痛苦的人。」

「什麼……?幫人?」這似乎與他從吳二白那邊聽來的內容有點出入啊?吳邪很快地回想過一次從長輩那兒聽來的話語,搔了搔頭,抬起疑惑的雙眼。

看出了吳邪臉上的困惑,他攏了攏身上的墨色長袍,輕聲開口:「敘舊已經夠了,還有什麼問題的話也請等之後再說。」

「現在,我要你仔細聽著,我要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

 

直到日薄西山,吳邪與張起靈才回到了吳宅。

當然,張起靈的行蹤依舊保密,吳邪也不會對其他人提起。

吳二白與吳三省不知什麼時候又離開了祖宅,連一張紙條也沒有留下。吳邪轉念一想,想著說不定今日出現在解家的那個人也有和他們通過氣,所以對於這一點,吳邪反倒是沒有想得太多。

畢竟,除了吳二白與吳三省之外,更重要的是目前所面臨到的這一切。

將兩人份的餐點端進房中,嚴禁其他人的靠近,連王盟也不許。

吳邪不顧王盟探究與好奇的神色,進了房後匆匆地解決掉晚飯,正打算與張起靈談今日在解家老宅發生的事情。

於公,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如同那個人說得一樣,那麼張起靈在這件事上所扮演的角色舉足輕重;於私,他只是單純地不想瞞著張起靈。

只是他還來不及開口。

「你別去。」

從解家老宅回來後,這是張起靈第一次開口說話。

儘管不知道吳邪與那個人到底說了些什麼,但是想必不會是什麼好事。

他不想讓吳邪犯險,這是他從邊塞之城回到王京的惟一一個信念。

只是顯然吳邪並不這麼想。

「那啥……小哥,這事兒……」吳邪深呼吸了一口氣,腦海中迅速地閃過今日那個人對自己所說的話,最後低聲輕道:「真的只有我能辦了……」

「你……」

還記得昨日張起靈突然闖進了自己房中時所說的話,吳邪又道:「這不是我瞎不瞎摻和的事兒啊,是只有我能辦了。」

還在想著該怎麼將一團亂麻似地故事告訴張起靈,只聽得對方驀地出聲。

「我替你做。」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吳邪沒有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直到他猛然聽得張起靈說出口的話,吳邪驚呼:「你替我做──!?」

語氣上揚了起來,幾瞬後才又重新找回了正常說話的能力。

吳邪死死盯著眼前背對著月光的男人,甚至可以看見給月光所照出來的粉塵,正從張起靈的護甲落下,左肩軟甲上的踏火麒麟磨去了白日的強悍霸氣,多了幾分朦朧柔和,在夜色之中,動也不動地成了一幅靜謐而肅穆的石像。

剛毅的臉龐看不出一絲玩笑的痕跡,就算張起靈並不是個會開玩笑的人,可是此刻吳邪也不由得多想,這個人方才說的話語中,有多少認真。

「張起靈,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被點到名的男人點點頭。

張起靈緩緩開口,在這個夜中似乎參雜了幾絲沙啞,「這些事情,我都知道。」頓了頓,「包含為什麼會找上你的原因。」

「你既然知道,那怎麼不早跟我說?」吳邪一時氣結,還不能發火,只能憋住然後等著對方給自己一個解釋。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這下換吳邪啞口無言了。

他無法去責怪張起靈為何不實話實說、也無法去責怪他隱瞞了自己這些事情。

他太了解張起靈,所以才會了解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一直都用著張起靈獨特的方式,將自己牢牢保護著。

這樣一個英氣勃發的男人,該驃悍無匹馳騁沙場,跨下駿馬隨著幾乎要擂動天地的戰鼓噴出嘶嘶馬鳴;該血染黃沙痛飲敵軍血肉,插在敵國土地的旌旗上用狂草書著濃墨淋漓的張字;該在血色殘陽的背景下,用那把沉重的黑金古刀,寫出這個國家的崢嶸勝仗。

此刻卻不像個運籌帷幄的將軍,像個討價還價的小孩。

吳邪想像了一下這個人若真的坐上龍椅,戴著高高的冠冕被百官跪拜的模樣、又想像了一下男人用冰冷的語調對朝臣喊出「眾卿平身」時的樣子,然後忍俊不禁噗哧一聲地笑了出來。

逆著月光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卻隱約可見那張宛如被刀給鑿過,輪廓深刻的臉龐,好看的薄唇此刻緊緊抿著,像是憤怒,像是無奈。

「張起靈,你在擔心我嗎?」

吳邪不曾看過男人臉上除了面無表情之外的表情,他覺得在這個當下的張起靈他無比陌生,可是卻又似乎在無形間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吳邪站起了身,本來隔著一張小茶几的寬度在轉瞬之間被吳邪縮短到只有兩張矮凳的距離,他微微斂下了眉眼,可以看到對面那人的下巴上新長出的短短鬍髭,他輕輕笑了下,想來也是張起靈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所以理所當然地不會去注意到自己的儀容。

吳邪對上了張起靈的眼睛,這次,他從那一雙總是不起漣漪的瞳孔中,清澈地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他勾著笑,歲月荏苒之間彷彿不曾替他蒙上人心險惡,吳邪依舊是天真無邪。他淺淺開口,一字一字地說著,緩慢清晰,堅定不移。

他說。

「這是我們吳家欠解家的。」

「除了我,其他人都不能做。」

「你還有你二叔、三叔。」幾不可見地皺了眉,張起靈言下之意很明白,要吳邪別淌這渾水,離得越遠越好。

而吳邪卻抬起了手,止住了張起靈的念頭。

「二叔和三叔,還有今天出現的那個人說得很清楚,如果不是我,就沒有用。」

今日在解家老宅時,突然出現的那個人也明白地告訴吳邪。

是那個王位選擇了吳邪,成為新王。

「你如果不想做,我幫你」

「我願意去做。」

吳邪打斷了張起靈的話,他第一次敢這麼做,是生平第一次,反駁了張起靈。

顯然張起靈也有些驚詫於吳邪的果斷決絕,縱然依舊是冷著一張臉,不過僵硬的氛圍卻明顯減少了些。

吳邪在張起靈面前深呼吸了一口氣。

然後又緩緩吐出,「那是……在我小時候發生的事情了……」

吳邪微皺著眉頭,輕瞇起了眼睛,目光透過了張起靈飛躍到了遠方,那一段曾經真的天真無邪的歲月。

那些事情過於久遠,久遠到就算是刻意回想,也不一定能想得完全,卻總是會在最不經意的時候,竄入了吳邪的夢中。

他說起了老是愛把自己拎到大腿上,讓自己聽故事的祖父──吳老狗。

吳邪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一幕。

 

吳老狗一生不識幾個大字,唯獨道義兩字認得完全。

儘管年輕時也曾經胡鬧過、幹過幾件渾帳事,與身家清白什麼的更是扯不上邊,可吳老狗終其一生,對道上朋友永遠是正大光明、義氣非常。

還記得在某一個天色陰鬱,飄著厚重黑雲,像是隨時都要大雨滂沱的午後。

那時,他還很小,吳老狗則牽著他的手,遙遙地,朝著解家全族被斬首示眾的方向,拉著他一同跪下,在青石磚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

吳老狗什麼話都沒有說。

可吳邪卻感受到了,那一雙用力牽著自己的,長滿老繭的雙手,是顫抖得如此用力,用力到青黑色的筋絡幾乎都要露骨而出。

那一天的雨沒有落下來,卻是腥紅的血色代替了雨水,將灰色的石磚都給浸潤上一層鮮紅水氣。

吳邪想,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當時的爺爺。

是第一次,體會到了何謂膽顫心驚。

那一剎的肅穆與悲涼從此之後就融入了他的血脈中,至死不能或忘。

 

夜雨開始下了。

在幾日的悶雷之後,這一場雨總算是落了下來。

夜晚的雨比起白日平添了幾分淒清的涼意,雨絲細細的打在竹葉上,最後滾成水珠落在泥地中,滴滴答答地一聲過一聲。

吳邪的聲音,在夜中聽起來多了幾絲沉重。

他想起了前兩天吳二白與吳三省找他商討過的事情,曾經他焦慮難安,可如今在張起靈的面前,他鎮定地像是從很早以前就已經做好了決定。

「張起靈,我知道你擔心我。」

「可我……不會永遠只是那個待在你身後的吳邪。」

小時候,還不懂事的時候,曾經張起靈救過吳邪一命。從此之後,兩人間的關係似乎也就如此底定了下來。

一向都是張起靈走在了前頭,替他將所有阻礙掃平,而吳邪,就走在張起靈的身後,踏在一條安全無虞的道路上。

很多年。

不似在吳二白與吳三省面前,那樣備受保護的世家公子;此刻,他站在張起靈的面前,有點恍惚、有點無措,更多的卻是堅定,認清了此後自己將要踏上的道路。

「我也會想……要是我也能幫幫你,那該多好。」吳邪歪著頭,有點失神地看向窗外的雨景,淹沒在夜裡,只餘零星月光打在雨絲上折射出的微光,照著昏暗的房間。

「你跟他要了什麼?」

「跟誰?」吳邪歪了歪頭,似乎有點不明白怎麼話題會一下轉到這個地方,看著張起靈,似乎是有點無辜。

張起靈當然不吃他這套。

往吳邪的方向逼近幾步,他不作聲,可周遭泛出來的寒氣卻硬生生地讓吳邪打了一個寒顫。他知道吳邪天真歸天真,卻是一點也不笨,自然也知道在這場談話的背後,吳邪一定有跟對方做出什麼交易。

否則依著吳邪的性格,就算是吳二白吳三省的威逼利誘,又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妥協?

張起靈又走近了幾步,幾乎要對上吳邪的鼻尖。

吳邪暗地做了個鬼臉,口中還嘟囔著這死悶油瓶子平時一坑不響的怎麼就這時候腦子動的忒靈活?還學會威脅人了?

眼看著張起靈一副淡然的樣子,吳邪卻看懂了那一雙幽深的眸子中藏著一絲執著,竟是非得要問透的剛硬。

「說。」

沉默良久,終究是敵不過來自從張起靈周身傳出來的冰冷壓力,吳邪眨了眨眼睛,發現真的非答不可之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我要你,在事成過後,留守王城,不必再遠去邊疆。」吳邪的手拂過張起靈的臉頰,偏低的溫度在這個夜裡更為明顯。

聽見眼前的人忽然加重的喘息,吳邪輕輕勾起了笑。

「我要你,不要再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了。」

 

 

最後一片落下的梧桐葉帶來了冬風。

皇帝已死的消息卻不曾昭告天下,而得知皇帝死亡消息的人,也早已被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得一乾二淨。

衰老的男人手握王權,正虎視眈眈地透過依舊掌著兵權的張家身上,遙遙望著就在前方不遠的龍椅。

只要兵權到手,他就是真正無人之下的君王。

王城之外早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遠在大漠以北的張家軍挾帶著萬千兵馬,以橫掃千軍之姿,越過無數城郡村莊,鐵蹄槍尖朝著王都而來。

紮營在五十里外,升起了狼煙。

他正是在等這一刻。

穆亥國最堅不可摧的一支軍隊,那怕是曾經在歷史上寫下無數傳說的張家人,哪怕是從來皆是守國不守王的張家人,那又如何?

皇帝死訊不曾公布,自然也無人知曉已無王族,皇帝仍在位而出兵,是為反賊,就算是英勇無匹的張家,也不過只是一支師出無名的叛國之軍。

齊家已無後人可再接下王位,那張龍椅,自然是勢在必得。

 

 

冷暖閣內闖進了一個人。

串著五色石的琉璃珠簾似是被風給揚起,連帶著奏出玉石特有的清脆音色,蕩在總是薰著香氣的房中,暈出了一層詩意,更添艷色。

「你來了。」他背對著來人,月光搖曳著透進了木窗,像是盛滿了如水月色的竹篩,被夜風抖落著,灑入一室皎潔。

解語花身著一襲朱砂色綢袍,濃墨般的青絲卸盡金鈿步搖,沒有如以往時盤成了華麗的雲髻,只簡單地用了一根暗色木簪將長髮綰起,鬆鬆地垂落在身後。長長的裙踞由淺色至濃色迤邐在木板上,宛如盛開在泥地上紅花石蒜。

或許是飲了酒,眼角眉梢儘管是脂粉未施,卻似是給酒氣沾了一筆妖嬈的妍色。

「什麼事情讓你這麼高興?」男人大步跨過了黃梨花木几,撩起了衣襬,隨興又霸道地坐到了解語花的對面。

「計謀已成,不過是請君入甕,難道陛下就不高興?」仰頭又盡一杯,他擺擺手,示意不請自來的男人自便。

窗外的月色和解語花的語氣一同,皆是朦朧而冰冷,像是連手中那一壺正燙的恰到好處的溫酒,也不能夠將那冰涼給融去些許。

「自然是同喜。」男人自然是不會將戲子的冷言冷語放在心上,依舊是玩世不恭的笑意,伸出了手要解語花也替他斟上一杯酒。

兩人之間的對話如同以往,就連氛圍也如以往一般地在愜意中帶點若有似無的曖昧,蔓延出一股綺麗春色。

而時間離他們上一次見面,早已過了一個月。

不再是落葉掙扎著不肯凋謝於金風的深秋,而是大雪紛飛的嚴冬。

距離男人服下了藥丸詐死,也已經過了一個月。

「我死了這一個月,還以為屍體就要被火化掉了呢,真是幸好啊……」一點生疏都沒有地往平日習慣的位置走去,還是那樣玩世不恭的語氣和笑容,紅潤的臉色一點都看不出是個剛從鬼門關回來的模樣。

「有我為你計謀,怎會漏了如此一環?」不置可否地應了聲,語氣中還帶著自傲與自豪,似乎是覺得男人有此顧慮是件很多餘的事情一般。

「那是當然,我總算是沒看錯了人。」

解語花聽著男人的言論笑了一聲。

「每個皇帝都和你一樣麼?」他的目光有點閃爍,盯著笑的依舊無賴的男人。

「得知今晚有人要逼宮,還像你一般流連秦樓楚館,陪戲子喝酒?」

「這個皇帝,我當得是乏透了,也膩透了。」接過了解語花手上斟得滿杯的酒,他勾起了一個輕蔑的笑意,「他們要的無非就是那張硬梆梆還扎人的龍椅,如今既然有人要接手這個爛攤子,我何樂而不為?」

然後仰起了頭,爽利地將滿杯的酒給飲下腹中。

「花兒爺……不……如今我是不是該喊你……」男人扣下了酒杯,將酒杯倒置在桃木桌上,還是一貫地閒散慵懶的模樣,然後吐出了一個久違的名。

「解雨臣。」

「嗯?」

解雨臣,解家遺留下的夭子,在滅門之後被送進了戲班,更名成了解語花。

這些舊事,解語花曾經說給帝王聽過,他對於帝王會知道這個名字並不特別驚訝,只是挑著眉,有點疑惑地看著男人,像是好奇著怎麼會突然說出這一個許久不用,幾乎都要蒙上一層灰的舊名。

「怎麼突然用這個名字叫我?」

「沒叫過,覺得新鮮罷了。」

「無聊。」

說是這樣說著,解語花,或者該說是解雨臣,帶著三分笑、三分豔、三分媚,卻是四分的傲氣,湊上前去,仰頭吻上了男人冰冷的唇。

儘管有些疑惑於戲子主動的索吻,但男人當然不會放過對方的投懷送抱,當即反客為主,狠狠地吮住了懷中人柔軟的唇瓣。

闊別了一個月的親密,像是隔了漫漫一生。

靈活的舌竄入了口中,交換著津液,房內的溫度在兩人擁抱著的那一刻開始便急速升高,

略顯急躁地將手探入衣袍,指尖傳來的熟悉觸感激起了彼此情慾,男人的手指帶著薄繭,也不知道是怎麼來的,或輕或重地在戲子的身上如同琵琶彈撥般地點起慾望,像是燎原野火。

急促的喘息如同戰場上一聲一聲擂起的戰鼓,帶著翻天覆地的兇猛攻勢,開拓著身下那人的每一吋肌膚。

挾帶著模糊不清的愛語。

熟悉的碰觸、熟悉的體溫、熟悉的香氣、熟悉的吐息,就連男人所帶來的,包含著愉悅的痛楚都如此熟悉。

從肩頸至胸膛,從腰側至胯間,男人貪婪地留下一個又一個淫靡的痕跡,在戲子的身體上,吻出了艷麗盛開的花,最後停留在裸露的乳尖上,將小巧的突起舔弄出一層潤澤水光。

男人不曾解開過覆眼的黑綢,而儘管視線朦朧,仍是可以看出身下解雨臣咬著唇也不肯開口吐出呻吟的忍耐神色。

從第一次歡愛時便是這樣,解雨臣可以做出任何淫亂色情的姿態,帶著妖豔入骨的魅惑表情,甚至是主動抬起身子配合著男人每一次的侵犯。

獨獨卻是從來不發一言,除了克制不住的喘息聲之外,解雨臣永遠是死死咬著唇,一絲話語也無。

像是落入了泥地的傲霜花,儘管染上塵埃,卻清麗依舊,香氣不減。

前戲不如以往細膩輕柔,進入的動作帶著睽違了一個月的想念,顯得有些粗暴,他聽見了解雨臣咬著牙的悶哼,還有從肩膀上傳來的疼痛,也不知是不是咬出了牙印。

年輕的軀體做著最原始的律動,試圖從這樣悖德的情慾中找到快感,男人抬高了解雨臣的腿環到自己腰上,也不顧穿在戲子身上的衣服還未盡數褪去,抱著身下的人便開始了猛力的抽插。

偏偏今晚,男人想要聽見戲子忘情的聲音。

「一個月不見我、你有想我嗎?」話語有點斷續,仍是可以聽清,而解雨臣只是加重了摟在男人肩膀的力道。

隻字不言,連輕哼也無。

「我可是……很想你的……」

男人的頭顱靠在解雨臣的肩上,吐出的呼吸有著滾燙的熱氣,一字一字對著身下的人緩緩說著,說著他一生當中從未對人說過話語。

「你相信嗎……解雨臣……」

「如果我說我很喜歡你,你會相信嗎……」

悄悄地,如嘆息般的愛語,飄飄地傳入了戲子的耳,明明只是一句輕到如同剛說出口就消失在空氣中的話語,卻又沉重地像是傾注了餘生。

「你──啊────」

終於忍不住地應了帝王的話語,解雨臣瞪大了眼,身體猛然一僵。

一陣戰慄過後,癱軟在男人的懷中。

不敢置信地瞪著帝王,轉瞬後卻露出了一個明豔的笑意,未發一言。

不過片刻。

男人率先緩過了氣,直起了身。

俐落地彷彿方才的情事不曾發生過一般,看著也逐漸坐直身子的戲子,帶著一如以往的笑意,慢慢開口。

「事到如今,你還是什麼都不願說嗎?」男人衣衫不整,房中瀰漫著一股情事後獨有的濃重麝香味,他聲調慵懶,卻是字字犀利。

「……」解雨臣聽見這句話時微微錯愕,而不過一瞬,又露出了溫婉的笑意,偏著頭彎起一抹無辜的弧度,「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看著解雨臣的表情,男人哂唇一笑。

依著對方的問話,他也如實回答。

「比如當日我夜探鳳儀館,你早已知道我會出現。」記得那一日夜雨初霽,春風微涼,散著滿園曇花綻著幽幽香氣。

「比如當日你刻意與我提起吳家,拱吳邪上了高位。」記得那一日情動難抑,巫山雲雨,曾經以為短暫地交付過真情。

「比如當日,那一瓶出自霍家之手的假死藥。」記得那一日步步為營,連環算計,還以為當真一覺夢醒便是山河改姓。

男人迅速地說著,沒有半點停頓,怕只要一停頓,就再也無力繼續說下去。

「比如早在多年前,你們解家就算出了穆亥國的興亡,算準了會衰在我的手中,所以不惜以全族之血,獨留你一脈,換取一個太平天下。」

看著解語花仍然端著一張情緒不顯漏半分的臉,男人又飲下了一杯酒。

「國師設奸計害你解家是真,可他卻不是你真正痛恨的人。」

話語至此,男人的語速才漸漸緩了下來。

才發現不知從何開始,雙拳已經緊握,甚至指甲掐入了掌心,拉出一條血氣。

最後換來戲子淡淡一句。

「何以見得?」

「你忘了我這雙眼睛,看的不是凡塵物。」指了指自己眼睛的位置,解雨臣想起了曾經在男人的眼中看過什麼。

男人態度平靜地繼續說著。

「如今那位國師雖然不濟,倒也還有幾分本事,否則,醫不好先帝的重病,也算不出我這一雙眼睛。」

「我這雙眼睛倒是給他算中了。」嘴角的笑意露出了苦澀的弧度,男人伸手碰著覆蓋黑綢的雙眼,有點恍神地喃喃自語著。

「初見時,我就看見你身後那一團濃稠墨氣,本以為那是你對滅族仇人的恨意……」還記得當日初次夜探冷暖閣時碰到的解語花,身著華麗戲衣,挑著半真半假的笑意,與他一來一往地針鋒相對著。

他本以為當夜只是心中錯覺,儘管知道眼前那人就是滅了全門的解家遺孤,仍是不完全相信在那一具年輕的軀體下,竟會翻滾著那樣濃烈而淒惶的殺意與恨意。

直到男人再次來到冷暖閣,而解語花毛遂自薦願成男人智囊,為他擺脫王位時,他才證實原來真的是解語花,帶著滔天的恨意在接近他。

還記得當日,花前月下的初遇,也正如現下的場景一般,兩人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卻都同樣地不對來人抱持一點信任。

從男人問出得第一句話開始,就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或者應該說,從男人遇見解雨臣的那一刻、四目相交而笑的那一個瞬間,就早已寫下了此後的劫。

「直到那天我與你討論誰才能夠承繼大統,而你在掌心下寫著吳字時,我才知道你的仇人,從來不是國師。」

一張臉,大半都給黑布蒙去,他斂下了苦澀,轉而勾起的弧度仍然一如尋常,還是那樣熟悉地笑著,無一絲怨恨,也無一絲不甘。

男人又何嘗不知道。

他眼不盲,心卻看得更清楚。

「既然你都知道了,又何苦多此一問?」解雨臣又勾唇一笑,似乎是覺得男人此話顯得多此一舉般嘲諷。

「你就當真一點情分都不顧念?」話語一說出口,男人也愣住。

這一瞬間的停頓,換來的卻是解雨臣放肆的笑意。

他們之間,何來情分?

「我只是實話實說,你既不願聽,那就不該問我。」

「好!好一個實話實說。」男人突然鼓掌,大笑出聲,笑得那樣真誠、笑得那樣開心,彷彿生來頭一遭這樣放肆地笑過。

「你說,你要的那個東西,只有我能給你。」當日一句天下太平,曾經讓男人如死水一般的心境掀起風浪,可如今,他才真正知曉,原來解語花要的,又豈止是一個天下太平。

「不錯。」

「只要你死了,天下即可太平。」

「你的命,自然只有你一個人可以給我。」他頓了頓,「更何況,你我之間,不就是搭在這一樁交易上?」

從頭到尾,是解語花請君入甕,亦是君王自願上鉤。

男人似是被駁的無一絲反擊之力,一向清明的腦中突然在此時掠過了一絲混亂,他想起了方才解語花敬給他的一杯酒。

「你在酒裡下的是什麼?」腦中只一瞬的混亂很快就過去了,轉而侵襲上四肢的則是一陣又一陣的麻痺感,正無聲無息地擾亂他所有的動作。

只是一切已太遲。

解語花倒是回答得乾脆:「軟筋散,對人體無大礙,不過是稍微緩了你的行動力罷了。」

「不只下在酒裡吧?」

「你房裡的香,怕是也有類似的功用。」

「薰香的藥力輕微,但如果長時間待在這個環境中,就難以脫身。」毫無隱瞞地全部說出,從男人第一次踏入這個房間時開始,就踏入了一個縝密的計畫裡。

解雨臣從來就不喜歡那些甜膩到甚至有些嗆鼻的香氣,卻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而不得不為,如今總算是要結束了。

「又是霍家給的?」哼了一聲,「怕是這香還有催情的效用吧?解雨臣。」若當真如此,也就能解釋為什麼男人往後幾次前來冷暖閣時,都會感覺異樣的原因了。

美人計,也只有解雨臣才有這樣顛倒眾生的能力。

戲子不置可否,算是間接承認了那些香氣的不尋常,「若是缺了霍家,怕是也不能如此順心順意。」

宮中,不是只有隻手撐天的國師、亦不是只有全部投靠於國師那派的朝臣,當然還有其他人所佈下的暗棋。

比吳家還要低調的霍家,就是其中一著。

「你手中握著這麼多,直接殺了我不是更快點?」他問得誠懇,若解雨臣手上的情報與能動用的資源如此廣泛的話,要殺一個人簡直易如反掌。

所以他問,想要知道對方是不是真如自己猜測一樣,在顧忌著什麼。

「時機未到。」

「你在等吳家。」

果不其然。

解雨臣也回答得乾脆:「是。」

「你就不怕吳家成了另一個齊家?費盡你千般心思,終究是竹籃打水。」帝王冷笑著,似乎是做著窮途之末的掙扎。

「不會。」

「這也是你算出來的?」

「不。」

「因為吳家,背後還有一個張家。」

沉默來得突然,漫在兩人之間。

「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更突然的卻是男人的大笑出聲,像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般,幾乎要笑岔了氣,他蹲下了身子,一手摀著眼,笑得聲嘶力竭。

「張家、原來還有一個張家──」男人還在笑著,卻是話語顯得有些斷續。

像在笑著自己傻。

既然霍家是被放在宮內的暗棋,張家理所當然就是放在了宮外。

「如此一來,我也變成了棄子了嗎?解雨臣?」男人終於停止了笑聲,開口說出的話語卻比哭聲還要喑啞,他站直了身子,扯下了覆眼的黑綢,睜開了眼。

毫無生氣的墨色眼睛,比枯井還要死氣沉沉,眨也不眨地看著解雨臣。

解雨臣終於明白男人曾經對他說過的『一片黑暗』是什麼意思。

他冷冷開了口,一向冰冷中帶點蠱惑音色的語調如今成了錚錚的兵器之聲,解雨臣回了男人的問題。

「是。」

男人斂下了微揚的唇角。

「你就不怕我逃走?」

帝王的死訊仍未昭告天下,縱使他是個不稱職的國君,卻無人能夠懷疑他血統的純粹。

改朝換代又豈是那麼容易的事?只要百姓一發現皇權一夕變遷,就算如今握有兵權的張家回到了王城,那終究是罔顧皇命擅離職守,終究是叛軍、是逆賊。

而逆賊所搶奪來的王位,名不正言不順,不管已經擺平了多少朝臣,依舊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男人嗤笑了聲:「要是我就這樣逃了,你的計畫就會失敗。」

搖了搖頭,男人似乎是在解雨臣的臉上看到了一絲悲涼與憐憫,最後都交錯成了不清不楚的模糊笑意。

似乎在那一絲笑容的背後糾纏了太多苦痛和掙扎,是第一次在戲子的臉上看見這樣的表情,可竟遠比往日解語花在戲台上唱戲時還更為懾人心魄。

形狀姣好的薄唇吐出輕聲話語,艷色不再,卻是聲聲含了萬千無奈。

「因為你不會逃。」

「沒有人在四周埋伏,除了你我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你在這裡。」

「你大可可以殺了我,然後逃走。」

「但是你不會。」

「國不可一日無君,縱然這個皇位根本像個笑話,終歸你還是皇帝。」

「你知道,無君的國家,會發生什麼事情。」

解雨臣淡淡的說著,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

他們都心知肚明。

常年鎮守在邊疆之地的張家軍回到王城,一直有著重兵把守的關外如今卻是門戶洞開,那些對著穆亥國虎視眈眈的塞外民族多年一直在張家軍的壓制下不敢做太大動作。

可如今張家軍回來了。

內憂未平、外患將起,屆時就不再只是國內政權動亂,甚至會引發國與國之間的戰爭,而那些,都不是一個衰亡的國家可以承受得起的重量。

所以男人不會逃、也不能逃。

「你很聰明,解雨臣。」男人揚起嘴角,「而且夠有耐心。」

完全可以想像得出在這幾年解雨臣忍辱負重之下所遭受的那些磨難,最後都讓他給熬過,甚至是等到了將這個國家給扳倒的一絲曙光。

如同白蓮,清香四溢,可掩蓋在泥土下的莖骨卻是吸飽了血腥,才成就了解語花。

如今多說已是無益,他們都退無可退。

「解雨臣,我問你,你到底有沒有過一絲真心?」下了藥的酒只是讓他的行動稍稍有些阻礙,男人的神智依舊清醒非常。

只是,他此刻卻也恨不得那一瓶酒可以連他的神智也給奪去才好。

可惜不從人願。

「你這話問得可笑。」不解地揚起眉,像是覺得這種問題非常可笑一般,「與其問我有沒有真心,不妨問問你。」

「魁帝,你一生當中,有沒有過真心一次?」

戲子薄倖,帝王無情。

真心這兩個字於他們的口中說出,盡是諷刺一般的苦澀。

男人一步一步,緩慢地向前走去,逐漸地靠近了解語花,然後越過。

眼前是冷暖閣的房門,只要走出去,就是十死無生,他早知解雨臣辦事俐落狠戾,也就是這一股不留回頭路的決絕,將兩人逼上了死路。

他背著解雨臣,連最後一面也沒有看清,撐著有點不穩的步伐,終於是離開了這個雖然停留時日不長,卻牽動他一生的地方。

只留下幽幽一句輕嘆,轉眼之間就在空氣中消散。

「我這輩子只與人賭過兩次,兩次都是你,兩次都是輸。」

 

京中萬戶人家早已關窗熄燭,天穹一輪圓月正映著這一方天地,清冷的月輝灑在青石磚上,極目所盡皆是靜謐安寧,遠從長街一頭,還可聽到打更人的梆響。

他拿起了蓋著紅燭的燈罩,輕輕地一推,讓半截蠟燭倒在了一片灑滿香油的織錦上。

織錦本就易燃,更遑論淋上了香油之後。

不過轉瞬,冷暖閣中便是火焰肆虐,在靜夜當中焚起了張狂的火舌。

帝王用情薄,戲子多情深。

帝王多情假,戲子用情真。

從初次相遇直到如今,他推演過無數次的算籌,算盡了進退的每一步、算出了帝王對他的信任究竟可以有多少保留、算出了朝局大勢,面面俱到。

卻獨獨漏了自己淪陷進去的程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他卻從來不是能夠,男人自嘲像是個魁儡,可自己又何嘗不是身不由己?

自古便是家國兩難全,何況只是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私情。

那一壺做了機關的金玉酒壺中,扣下紅色瑪瑙後倒出的是被下了藥的酒,他替帝王斟了滿滿一盅。

解雨臣也替自己斟了一盅,扣下了綠色的翡翠。

這種把戲宮中常見,帝王又怎麼可能不知情?不過是將計就計。

只是帝王卻猜錯了。

不管是紅色的瑪瑙或是綠色的翡翠,早就都被下了藥。

解雨臣仰頭將自己那一盅酒給喝得乾乾淨淨。

身子一軟,便歪倒在滿團錦緞靠枕中,依舊還是那樣鮮豔燦爛的繡工顏色,各色絲線織成了花團錦簇、鴛鴦交頸的喜慶模樣。

如今卻像是被周遭逐漸升高的溫度給侵蝕,一點一點成了斑駁諷刺的圖案。

「若你當真許了我一個太平天下……」藥效再經過酒水的催化過後,異常迅速地蔓延到全身上下。

「可,天下太平……若是用你的命換來的……」

「我又要來何用……」

累透了、倦透了,也乏透了。

他的一生還那麼短,卻只活在機關算計之中,在這個世間,做出不甘而無奈的掙扎。

被他攢在懷中的墨黑長匣掉了出來,落在桃木板上,叩出了脆響。

冷暖閣內不知從何處起,捲出了肆虐的火舌,火焰映入了解雨臣的眼,散亂在地上的白色紗質水袖被火光逐漸蠶食,生出了一種彷彿在火海中掙扎的白蓮一般的錯覺,直到那一襲白色成了空氣中散發著焦味的塵埃。

他眼中酸澀,不知是被濃煙所嗆,亦或者是真的傷心。

解雨臣一生,從他有記憶以來就不曾流過淚,不管是人前人後,打磨發亮的銅鏡中映出來的永遠都是一張端著明豔笑意的臉龐。

就連親眼看著解家一門遭斬時,淚也不曾落下半滴。

還記得那個教他唱戲的男人牽著他的手,走到了午門外的刑場附近,然後身子一晃,便鑽進了附近一條隱密的巷子中。

那個男人對他說著:「你要好好看著,看著你們家族的衰亡,好好看著是誰使得解家淪落至此,然後牢牢記得,此後你一生,就要背負著這一份冤債,替解家活著。」那一雙手壓在孩童瘦削的肩膀上,壓得他只能瞪大眼睛,看著刑場上扛著枷鎖,雙膝跪在灰石磚上的解家族人。

直到他看到解家當家,他的祖父人頭落地的那一剎那,他才感覺到有一股暖熱拂上了他的眼,是男人寬厚的手掌。

教他唱戲的男人說了一句話:「現在不是你哭的時候,等到你替解家報完仇,那麼你的眼淚才有價值。」那一句話,如戲台上唱曲時一般的雲淡風輕,他卻死死地記得。

從此他不再只是解雨臣,他的命也不是他所能完全擁有。

他背著解家全族的興亡榮辱,是用數十條人命換下來的他此後一生,從此不再只為自己而活。

他是解語花,於是他只能將這一份傷心藏在別人看不見,甚至是自己也看不見的地方,然後輕描淡寫地用綾羅綢緞蓋上,轉眼又能在戲台上轉出婀娜的身段,再唱一段窈窕風華。

 

他曾經恨過很多人。

不管是用計陷害解家一門導致骨肉離散家破人亡的國師也好、當年聽信讒言而誅了解家九族的帝王也罷,甚至是不顧他意願而兀自將他往後人生都決定好的祖父,他曾經都那樣深深地痛恨過。

可他最恨的,卻是他自己。

生死有命,一個國家的興衰亦早在初成國時就已經註定好了。

那是刻在天象上,千百年前就已經註定好的,更改不了的命數,那是,一個國家與生俱來的命。

解家最擅卜卦占星,尤以解九最負盛名,同樣地也早多年以前就看出來了這個國家氣數已盡。

無關乎任何人、甚至是那一位在先帝久臥病榻時毛遂自薦進宮的江湖術士。不過就是時間已至,而命中註定。

運可改,而命不能違;人如此,國亦如是。

在解語花還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被告知過這一件事。

還記得當時,他坐在年邁的祖父膝上,聽著老者渾厚低沉的聲音,對他說著過去數十年、甚至是未來數十年會發生的所有事情。

那個溫文敦厚的長者說著,指著天穹上的熠熠繁星,佈滿老繭的雙手牽著稚嫩的掌,一點一滴地教導著年幼的孩子,關於天命、關於人定。

而懵懂的幼童愣愣地點著頭,不是很懂長輩說出口的內容,卻是牢牢地將這全部關於占星卜卦之能給學習了起來。

直到兩年後,他站在午門外刑場偏僻陰暗的一角,看到那個手把手教他算卦的祖父,人頭落地。

解語花甚至想起了二月紅,那個在解家被滅後,牽著自己的手,教著自己唱戲的男人。

他曾想過,若是二月紅也跟自己的祖父一樣,要自己懂得認命不要怨恨的話,那他會不會是如今這般模樣?

或許他會失意難過、或許他會萎靡不振,但是一陣子過後,他說不定就可以重振精神,然後像一個普通人一樣,過著平凡的一生。

解語花想過很多或許的可能。

可終歸只是或許。

就算當年他捨棄了怨恨,像個一般人一樣活著,可他解家既已被判了誅連九族的重罪,又怎麼可能真的度過一個安然無憂的人生?

過去已經過去,而未來迫在眉睫。

所以他跟上了二月紅的腳步,學著怎麼周旋在真情假意之間,拋出了曾經的天真,換來一場以整個江山搭成的戲台。

是二月紅教了他怨恨,卻也是二月紅教了他,活下去的籌碼。

他不恨那個男人。

甚至他恨透了全天下的人,也獨獨不會去恨那一個從出生開始便與孤獨和寂寞相依為命的男人。

可是他卻不能不去恨。

若是他憐憫了那個男人、原諒了那個男人,那他解家百餘條無辜的生命,又該怎麼安心於九泉之下?

他是解家的最後一支血脈,不管他再怎樣怨恨著,順著血管蜿蜒的血液仍舊刻著解家的姓氏,除死不會斷絕。

 

都說人在瀕死之際,腦中會浮出今生最重要的人的影子。可解雨臣避著眼,隔著薄薄一層眼皮都還能見到一片熊熊火光,唯獨腦海裡依舊是漆黑一片,想不起任何一件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東西。

怎麼可能會有?

乾澀的唇勾不起笑意,只嚐到了如鐵鏽般的腥甜。

他把那個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親手推入了死地,就算臨死之前真的又想起了那個人的臉,那又如何?

琥珀色的眼瞳中儘管已經朦朧失焦,他卻清楚地看到了兩張雪白的絹帛落下。

其中一張紙書著磅礡遒勁的筆跡,在過字的最後一筆捺上落了十成十的力道,筆鋒險些要透紙而出,霸氣卻帶著一絲強弩之末的蒼涼。

而另一張,解雨臣閉上了眼。

不去思考也知道上面自己親手一筆一劃寫出來的會是什麼。

還記得當日那人曾經笑著將兩張紙拿起來比對,還一邊評論著,『過錯,雖然寫出來的不是一模一樣,好歹合著念起來也通順,勉強也算是我們心有靈犀吧?不過原來我在你眼中就那麼一無是處啊?』

還記得在當日,他只是看著那兩張被合併在一起念出的詞彙,看著那截然不同的筆跡,微微地失了神。

過錯。

其實又何嘗不是錯過。

他與帝王的相遇是錯;與吳邪的相遇卻是過。

錯了,尚且還有彌補的餘地;可過了,就已經是過去了……

火勢越來越猛,解語花在肆虐的火焰中視線逐漸模糊,房中間的矮几、窗旁的木架、那一把曾經奏出了無數曲子的琵琶、男人每次來到時總喜歡靠著的躺枕……所有的東西都被火舌給吞噬,於猛烈的火焰中焚燬扭曲,散出了嗆鼻的濃煙氣味。

聽到了屋外嘈雜的人聲,看來終於是被這場深夜的大火給驚醒,拔高的尖叫聲與倉皇奔走的聲音夾雜在木頭被燃燒後發出的啪滋聲音中,顯得有些不真實。

解語花笑了。

在熊熊火光的照映下,他勾著唇,是個如玉般溫潤好看的笑容。

他懷中揣著男人送給他當做訂金的扇子,灼熱的濃煙侵蝕著他的視覺,終於是再也睜不開眼睛。

「你看……你的天下……我還好好收著……你看,就只差、差你最後一筆……」

男人臨去前的最後一句話,清晰的迴盪在解雨臣渾沌的腦海中。

什麼賭注、什麼籌碼、什麼輸贏,全部都不過是一場無聊時心血來潮的遊戲。

到最後,解語花贏得了男人的性命,卻是輸了解雨臣的真心。

唇角貼上了那一柄扇子,感覺到了比吻還更冰冷的溫度,他滿足地閉上眼睛,在熊熊大火中低喃著一句話。

「江山是你的,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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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曜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